惡夢從深沉夜幕下探出頭顱。悄然通過水氣蒸騰的街道,踏著寂靜腳步溜入人世。惡夢在瞌睡門衛的腦中植入美好幻象的種子,穿過輝映月光的盔甲,循冰冷石階拾級而上。惡夢遁入緊鎖的房門,國王仍沉浸在黑甜鄉。惡夢在國王身旁俯首說道,碧斯塔托法處處埋有寶藏。囁嚅滑進耳畔。醒轉之後貪婪利齒撕咬恐懼終至淪為碎片,前無古人地撥開雲幕,試圖以凡軀挑戰無人知曉的幽冥之境。支配者差遣文明血液灌入荒野,流經之處均會升起篆煙──然而一味前進的人絕不會留意足邊的黑暗蠢動,觸手在旅人尚未發覺時攫住腳踝,拖往終日散發惡臭的深淵……唯有衣食無慮的人有閒提煉出此番感想,少年形貌的鬼感到不寒而慄。

圖鑑記載的定是已知事物,人當然不會就此滿足。為了解明一切謎團,將多少供品獻祭給謎團海洋均在所不惜。探險家渾然不知自己也可能成為供品。百無聊賴的指尖闔上厚重典籍,撞開房門的聲響撼動足底。鬼慵懶地移動眼瞳,紅色視線在少女臉龐上凝成一點。對方面露驚惶神色。

「那個,哥哥……晚餐……」

「我知道了。」本想以此句打發,可少女交雜期待與慌張的腳跟仍沒有轉動的跡象。他蹬著過膝長靴起身。

「一起過去吧,珊普莉思。」

下人總是很倉促,若不表現得倉促,似乎就會遭到驅逐。夕暮降在湖水鏡面亦降在宅邸屋瓦,現在正值晚膳時間。步伐隨絨毯延伸至盡頭,餐廳的入口業已敞開。落地窗迎入夕陽,還不必點燈。長桌擱在中央,色澤油亮的烤雞不收斂香味地撲面而至,南瓜甜湯蒸騰著熱氣,侍女小心翼翼地斟酒。領主與夫人在談笑細語,流淌疲態的青年沉思,次女的視線受跫音牽引投射到門邊,長女還在與總管交談。總管戰戰兢兢地躬身。珊普莉思險些跌倒地讓長裙陷入絨布椅子。

「……舒妮絲又在刁難別人。」

「布萊莉娜的嘴巴真壞,我只是提醒赫伊先生,今天有重要的客人而已呀。」

「來得正好,葉諾、珊普莉思。」青年總算回到現實世界。

「今晚的客人……」

「是奧特康納喲。」舒妮絲的回答拂過耳際。

探險家身上均沾有碧斯塔托法的氣味。他們多半以此自豪,世人無不盛讚勇於挑戰未知的是勇者。然而葉諾知道戴上名譽皇冠前,必須剝下理智為代價,或許最後連皇冠的價值都無法正確判斷。葉諾無來由地這般認定。映在記憶鏡子的奧特康納,言行明快卻穩重,應當了解此道理──可她彷彿明知自己是木偶,然又樂意順從操偶師的命令起舞。百思不解得教人發寒。引發沉思的源頭飄入廳堂。下人接過沾滿泥灰的帽子,塵埃抖落在地毯旋即被掃離視線。葉諾嚥下方才萌生的離席念頭。

奧特康納大步跨進視線。七個飛舞的思緒驟止,集中在探險家身上,並以此為起點重新排列。舒妮絲立起身子,耷拉著裙擺向奧特康納送去微笑。兩顆嚮往未知的心是同一陣線。

「好久不見了,奧特康納。」

「坐吧。」

「謝謝。」探險家對貴族的禮儀一知半解。

會話一律從主人開始,這是古來的規矩。制式的歡迎詞是無機物。珊普莉思已將銀叉握在掌心,布萊莉娜悄然移動瓷盤。奧特康納的表情沁出一絲緊張,探險家開口將生死攸關的經歷編織成故事。澤亞王室組織的隊伍慘然覆滅、「前線營地」的學者攜來足以顛覆認知的情報、「墓園」之中又敲響幾遍喪鐘。探險家的日常均以生命為賭注。奧特康納一派輕鬆地將此描繪成遙遠不可及,甚至令人感到朦朧美的詩歌。葉諾只覺得毛骨悚然。

舒妮絲的側臉饒富興味。自誕生就未曾見識天空的籠中鳥不會憧憬天空,舒妮絲不是鄙俗者。她只是欣然把玩名為貴族的鎖鏈,以名為貴族的權力隔離危險,同時又享受著詩歌而已──葉諾認為舒妮絲是個能同時優游在殘酷現實與春日夢中的特異者。奧特康納的目光多半投向與自身相似的貴族小姐,顯然打從開始就不曾要尋求主座上夫婦的認同。

「對了。舒妮絲小姐聽說了嗎?」漫無邊際的詩歌乍然收束。

「『聖物』的傳言?當然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