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交加的深夜無法嚇唬呼吸文明空氣的眾生。就算是最底層的工人,也能蒙受「機關」的恩澤,在明光籠罩下與家人共進晚餐。遑論這間藏身於尋常街道,內裡卻填塞罕見東洋飾物的書房。遠走他鄉的人懷念故土是定則。紅蓮即使不覺得自己是鎮日嘆息的善感之輩,也不得不承認琮國風格的物品極為親切。與房間不搭調的是產自澤亞的新式裝幀書籍,書籍的綺麗色彩處在沉穩基調之中顯得尤為突出。重視和諧美學的藝術家觀看此書房時,或許會為過於跳脫的陳設皺眉。但書房的主人不討厭一眼即可知曉全貌的實用性質。
桌上擱著堆積成柱的書磚。幾卷紙本倚在書磚旁。其他另有一封拆開的信。信封是黑色。信紙是高級品。連用於書寫的墨水也在字尾呈現美麗渲染。縱使不閱讀,光是觀看也很賞心悅目。書房的主人用指尖壓住邊角,低下頭時,前髮掩護了能動的五官。
澤亞引以為豪之處是包容異國血脈生根。無論皈依或不皈依淨風教,無論擁有長耳、犄角或獸的特徵,均可輕易在澤亞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換言之,高貴的公主亦不會介意與一名出身貧寒的異邦探險家打交道。閱世頗豐的探險家也不討厭公主的開朗。然而工整文字訴說的並非集會邀約或閒話家常,反倒和紅蓮對雙胞胎提出的要求遙相呼應。當巧合的分量沉重得足以支配腳尖去向,世人就將之稱作命運。命運是會壓倒微渺生靈的氣勢。
儘管一筆一畫的勻稱之美均展現了貴族的教養,組構句子的卻非迂迴婉轉的語法。寄件人在文中寄託焦慮,不惜混合澤亞語和別瑟語。她甚至遺忘醜聞不該為閒雜人等所道,只顧急切地傾吐擔憂成墨。
行徑古怪的王。不問履歷接納探險家的策略。接連失蹤的國家探險隊。月牙般的細長眼睛擅長將情緒過濾至徒具笑意。紅蓮閱畢信文時,眼睛自然而然完成了使命。接著她移動指尖,攤平遭冷落的抄本。抄本有兩冊。其一是沉眠在圖書館深處,早於聖密爾菲在世時就遭封印的原始宗教古籍片斷。其二是別瑟語寫就的翻譯。
半個小時後,紅蓮擱下紙本並不自覺望向東方。東方只有胡亂堆積的雜物和隔絕雨聲的牆面。貝里曼的情報販子名不虛傳。她暗忖雙胞胎得知可能的謎底時,他們的餘裕因而動搖或屹立如昔。如果他們早就知情卻選擇袖手旁觀呢?歸鄉的探險家之中,發瘋的不在少數。涉足深處還能保全自我並凱旋歸來者方為罕見。那兩人早就瘋了也不無可能──思緒繼而連接探險家公會的會話,提供臆測的證據。
雙胞胎使用的字眼是邀請。雙胞胎提及的名字是自己、奧特康納、拜瑞斯和帕莉瓦麗等人。雙胞胎明知獨身一人無法與之對抗,仍答覆了紅蓮的想法。於是她得到探求真相的途徑。但之後呢?紅蓮難得感到不知所措。在偉大的碧斯塔托法跟前,人命如蚊蚋螻蟻草芥。在邁入瘋狂的龐碩意志之下,探險家是提線木偶。光靠幾個不協和音根本無法搖撼整個樂章。
同時翻開以便兩相對照的頁數中,譯本自上數起第五行與原文倒數第七行均用鉛筆畫著細線。文句的全貌她極為熟悉──不只是她,只要是深知《羅范涅克條約》之探險規矩的探險家都不得不熟悉。有人說神慈愛。有人說神殘酷。有人說神即機關。也有人說神不存在。與創世傳說密不可分的神學迄今猶籠罩已知世界。無論是純淨之風、北國萬靈或東洋諸教,貶斥為惡者即應流放。這是普世真理。遭流放之物安置在伸手難及的學術寶庫一角,終有一日會靜靜沉入遺忘。懷疑普世真理的人掘出埋在遺忘泥沙中的東西,察覺真理似乎是謊言。可是還缺乏證據。
雜揉銳利風聲的雨在玻璃刮出刺耳尖嘯。戶外的路燈衰弱得無法擔負責任。室內的燈光亦像要熄滅──儘管人人皆知晝夜輪換的定律早就拿科學束手無策。紅蓮遲未收回擲往東方的視線。彷彿只要延長凝望,碧斯塔托法就會貫穿牆壁直迫眼前。
良久,書房的主人終於動身──扔下書房並成為探險家。紅蓮冒雨離開座落繁榮城市的公寓。一身鮮豔朱色潛入黑暗時,立即如影子地與夜色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