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埠深埋於濃霧。濃霧層層封鎖市鎮形跡,連剪影也像歲月恆久的浮雕般模糊不清。海水擊打礁石的聲響失去色彩。腐朽的腥味徐徐爬行繼而淡化。

濃霧中央佇立著人樣的輪廓。若是湊近,會發覺那頭黑髮光滑得如同絲綢。然而認知到黑髮的瞬間,亦會認知到發青的表皮。並非從白皙肌膚滲透的藍血,乃真正由青灰織成,無法從中推算血液顏色的枯槁呈現。連身裙不惜精心裁製地遍染血漬。視覺復甦時,嗅覺亦隨之復甦。原來腥味出自它腳邊的五具屍體。

全都是肉塊。誰人的手與誰人的頭顱宛如甫經手藝欠佳的廚師處理地胡亂攪在一起。它像是卸貨的商人面不改色地將肉塊往上疊。拖拽其中一條殘破的腿,就能帶動所有貨物曳出粗糙猩紅軌跡。彷彿巨蟒迤邐。

不遠處,另一名女孩饒富興味地凝望魔物遠去的殘痕。別在側邊的髮飾簌簌搖顫。樸素衣褲襯托披肩紫藍髮絲。方便行動的短靴即使奔跑也鮮少發出聲音。乍看之下像是探險家。魔物和獵物澈底遁於濃稠夜幕時,她才悠悠反身。蔽天的雲層總算裂開一條縫隙。縫隙間流瀉月光。

魔物一點都不在乎女孩的去向,只是機械性地穿過藏身陰影的通路,橫越隔離海域的石磚隧道,遁入鮮活繁榮的沼中城。

童話以人為本。即使描繪天馬行空的故事,也很少脫離此原則──無法理解的情節自然無法吸引聽眾。童話裏的海底城市必須雅馴美麗。然而碧斯塔托法的海底唯獨無數石柱和奇形怪狀的珊瑚拼合迷宮、鑿出孔洞、築起巢穴。沼中住民皆在此間泅泳。舉目眺望,整座「城市」僅有一座足以稱作「建築」的物事。遠看或近看均不見斧鑿痕跡,稜角或門柱雕刻皆一體成形。在沼中住民永恆不閉的雙眼看來,無疑極為雄偉。

與沼中住民歪曲的面容相較,魔物的影樣儼然更接近人類。可是沒有任何沼中人向途經水路的突兀身影投以一瞥。血的腥味和魚的腥味擦身而過。兩種腥味相混,惡臭成形前就被深海稀釋。魔物拖著肉塊,筆直游進依稀有歌聲震盪的黑洞。

倘使探險家目睹定然會陷入瘋狂的情狀於魔物而言只是稀鬆平常的景色。它甚至沒有意識到詭譎多變的幾何會對破綻百出的心智造成何種傷害。連海水也不知如何入侵的宮殿反常地乾燥,僅在斜面殘餘絲絲水痕。魔物上岸時,肉塊已因浸泡海水而漸趨臃腫。

拖曳回音共鳴微弱歌聲。越過異世般的荒誕空間,即可抵達寬若無邊的殿堂,殿堂深處凸出一座石座。石座落有一名少女。寬鬆綠袍繡有流淌某種魔法印跡的圖騰。薄紗覆面。面紗藏起臉孔,只看得見黑髮兩側鑲嵌鬼的犄角。無論怎麼打量,都不得不認為她是此處最符合世間認知的生物。少女倚著扶手,支肘俯視階梯下方的活物和死物。

肉塊被擱在王座前。魔物駐足並開口。沙啞嘶鳴絞成線團,離唇時染上水氣。

「斯菈黎特。這次順利嗎?」進入正題前先喚名是人的禮節。不知少女是出自興趣才維持此習慣,抑將魔物也視為人──又或兩者皆非。

魔物再度嘶鳴。

「太好了。」

嘶鳴。

「學起來吧。」

嘶鳴。

「嗯。」

嘶鳴。

「他們就要動身了。」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