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巨人魯莽地一筆揮就,天地邊界頓時撲朔迷離,俱染上如一的青色。沙丘綿延至視線盡頭,罩上一籠氤氳暑氣的荒漠看似無遠弗屆。

隊伍攜著明確的目標啟程,既毋須名聲亦不要財富。照理來說,旅途中的美景惡景任它奔流即可。然而全身皆浸浴於青碧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趨緩了步調──教人瞠目的壯麗景象自不待言,依稀瀰布的不安才是主要理由。碧斯塔托法的每所地域均蘊含不同程度的不安。有些會讓人一笑置之,有些會讓人立刻撤離。但此際的不安不屬於上述兩種,既未強烈到命警鐘作響,亦沒有脆弱到可以視為幻覺。

深埋在飽經風蝕的岩盤左近,僅露出一角的屋翼招引目光自然凝結。永不見天日的遺跡並不罕見。只是泛白的土石在青色中極為突兀。視野收攝的是翹曲的側邊。藍沙在凹陷處匯聚成潭,猶若拭不淨的殘餘顏料。

啟步挨近時,乍然卷起一陣沙塵。蒙蔽視界一瞬後,不速之客被迎進城內。舉目盡是斷垣。可依然不見生命活動跡象。單調的靜寂中只有踩上沙地的些微聲響而已。外界無論東西均興有物事具備意志的傳說。傳說在碧斯塔托法一般是司空見慣的事實。

身在可見天色輪轉的戶外,就算胡亂遊走也總尋得到出口。但筆直穿越青碧沙漠至少需要三天。探險家不得不預先進行過夜的準備。以此角度而言,歡迎隊伍到來的廢城許是意外之喜。簡直就像真正的探險──費德列斯不禁暗自譏諷。

即使顏色醒目,也沒有任何人提出分頭行動。凱特利斯及瑞貝爾一前一後地貫徹守衛的職責。行至此地,無論是負責逡巡夢土的兩人或「開拓者」都已全然陌生。葉諾始終聳著緊張的肩膀。惟獨榭斯特臉上懸著笑容。斯雷馮特頻頻望向少女,嘆息不得不沉落腹底。魚貫行進的行列猶然送葬般地恪守沉默,漠視不屬於沉默的一切。

舉目觀看未毀的房屋,但見牆壁鑿出的孔洞極為矮小,幾乎沿著地面而設。樓層通常不過三,每層的距離也低於常識。若是亞倫寧或凱特利斯、瑞貝爾等人,大概得半彎著身才能通過。

唯一雄偉的是中心的神廟。雖然階梯已失去原樣,穩健地基仍頑強地支撐著這座宗教建築。修建時遵照的風格截然不同於毀敗市街依稀可以歸納的調子,泛湧與天地相映的碧色。遠看時猶如海市蜃樓。或許有人在。或許藏有什麼寶物。然而對這支隊伍來說無關緊要。他們只是轉動鞋跟,將腳步的去向託付給命運。

篝火冉冉升騰,與青碧混合成幻境般的色澤。選中的落腳處是小丘旁橫插在沙地的遺跡。方便紮營也毋須擔心坍方。神廟立在不遠處俯瞰來人。周遭有幾棟結構尚存的住屋,但沒人上前察看。

靛藍天幕降臨時,整座沙摸好似泛湧著微光。骨骸般的蒼白石材凝出塊狀的陰森暗影。氣溫驟降,但還未到凍僵四肢的地步。工藝點燃的篝火持恆燃燒。整支隊伍拆分為四組,可供息歇的帳篷有三座,每個時辰均留下兩人守夜。

斯雷馮特與費德列斯相對無言地坐在篝火前時,芙蕾汎掀開簾子。

「榭斯特呢?」

斯雷馮特猛然抬頭。遊魂般的少女連移動也不發出聲音。月光描畫的少女輪廓拾級而上,舞蹈般地逼近神廟。斯雷馮特二話不說立即邁步追去。芙蕾汎提起衣襬,望向昔日友人。

「……你們去吧。」

費德列斯瞟了一眼猶在安眠的帳篷。精靈遂頷首轉身。

「榭斯特!」

連聲呼喚也未被理會。就算是踏上水邊遺跡的「開拓者」也無法說出榭斯特如今行動的依據。三十年前的彼時起,翠綠的爬蟲類眼睛就不再映出清醒世界的影像。雙扇門中有一扇敞開。兩人跟隨飄忽的紫色遁入簷影。

蔓延的畫面不應只稱作神廟,更得目為一座展示用途的紀念性建築。一室富麗堂皇失去了敬拜的人,兀自向虛空誇耀榮光。一幅幅各自獨立卻又彼此相連的壁畫延往看不見盡頭的深處,鉅細靡遺地描繪城市與部族的消長興衰。壁畫前是一座座展示台。台上有石板、雕塑、用途不明的器具等。不知是因歲月風蝕而自然趨於類同,抑或一開始就這麼設計,所有物品均看似壁畫的延伸。對外界而言,藝術的起源是一道縱貫千古的哲學問題。有一派說法是藝術最初因宗教興生,最後自宗教分離。倘若他們親睹此圖景,肯定會堅信自己的理論無誤。

芙蕾汎隻手勾住長袖,一心縮短和少女之間的距離。破裂的窗牗撒下蒼白月光,潑照於忽明忽滅的紫色。榭斯特像是受邀的賓客,又像誤闖城市的鄉下女孩,時而展露好奇,時而雍容自得地在寬敞異常的長廊獨行。斯雷馮特緊盯著少女的行蹤,卻又不禁往壁畫及展示品投射視線。壁畫向睽違千百年的訪客娓娓傾訴。

早已不復存在的居民是某種爬行生物。它們在曾是水的青碧沙漠上建立隨水波蕩漾的都城,與看似魚人的生物交談貿易戰爭媾和;它們崇拜太陽般閃耀的神祇,亦為了宣揚其光輝而甘於暗影。色彩構圖生動而怪誕,勾勒邊緣的是某種淡金色材料,同時具備石塊的牢固與木質的柔韌。理應教人瞠目結舌讚嘆未已,焦慮浪潮卻輕易地將那等心情溺斃──斯雷馮特斂目屏息,專注於追逐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