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於遺忘晝夜的地底世界時,始深感本能難以信任,而羅盤在幻境毫無用武之地。幽黑磨鈍抽象感覺並嘲笑塵世好不容易訂定的秩序。往昔有個故事。在探險家尚未遍及已知世界的時代,有人不慎跌進不見天日的神祕王國。王國內,上至君主下至臣民皆善加款待,訪客得以飽覽異於所知的奧妙景緻。流連忘返度過數月,心滿意足地踏上歸途時,才驚覺業已溜走數年光陰。身在碧斯塔托法的探險家不得不承認看似荒誕的經歷確有可能。

不過,食糧還不虞匱乏。水源雖無法安心,還可藉工藝淨化。坡度亦很平緩,毋須擔憂迷失距離。兩人看起來與散心同般悠哉,可踏出的每一步均極為審慎。

「……向北嗎?」羅伊安仰起腦袋環視無限延展的道路,像在詢問又像自言自語地說。刻意朝晦暗擲出的語音沒驚動任何東西。

「說是通往『凍原』,若他沒有說謊,就是向北吧。」艾恩莫因的答覆總是帶著隱微笑意。

「這是哥哥跟那傢伙交涉的情報?」並非誕自埃利亞特的羅伊安當然不懂埃利亞特的方言。想起早前的遭遇,他只知道不能讓男人接近艾恩莫因一寸。

「嗯。沿著湖走,可以通往上面──裂隙、凍原、美麗的黃昏城市。」

艾恩莫因簡化了猖狂的陳述。裂隙想必與探險家命名的「裂縫」同義,凍原定然指涉端境──那麼黃昏城市呢?羅伊安綜觀十多年探險經歷,從未聽聞符合此形容的地點,連繪聲繪影的傳言都沒有。碧斯塔托法仍有泰半浸潤謎團之中。青年似懂非懂地頷首。

偌大水潭尾端延伸一條筆直線頭,通往邈古幽祕的暗沉徑道。遁入地下以來,碰上的活物僅有圍繞營火窸窣低喃的邋遢人形,而今營火亦遠去。逆著水流來向,次第展開的區域看似下水道。缺乏修繕紀錄卻不見崩塌預兆,甚至沒有意料的惡氣。彷彿修築下水道的生靈早在千年前就遷離故鄉,徒留清冷空氣隱隱震盪跫音。

良久,看似行到後半時,艾恩莫因宣告道:「休息吧。」

「是。」

末了,兩人沿著磚壁坐下。羅伊安將掌心蓋上燈座。工藝注入燈罩,原有衰頹之勢的光源霍地明亮起來。

乾果拆成兩分,飲用水亦是相同份量。議定守夜時序後,鷹倚在青年肩畔休眠,連眼角的笑意一併沉入黑甜鄉──自從披上靛青斗篷,艾恩莫因就經常在笑。羅伊安的表情向來與鷹的表情掛勾。停滯的世界寬廣得迤邐至視界難及之處,亦狹仄得框限於燈光描畫的圓圈。一穹窿寧謐彷彿為了廝守的兩人而興。一宵無話。

下水道末端鑲著出口。出口通往一片坍塌砂礫岩屑的平地,天花板是光源無可奈何的巨大拱形──以人的體型來說建築過於巍峨。石砌牆面布滿細密刻痕,翹曲平板飽經歲月磨蝕,僅遺留勉強能連結概略的圖騰殘骸。間或有文字。當然和別瑟語相去甚遠,更無可能屬於外部世界的語族。艾恩莫因仔細觀看陌生詞句圖樣,像是要將之翻印於記憶。專長不在此的獵犬溫順地等待主人從好奇的注視歸位。

到處都有橫亙的石塊。有些保存完整形狀,有些早已碎成大小不一的殘滓。共通點是大得近乎礙事。前路遭阻擋時,羅伊安遂將艾恩莫因抱至上方,自己再攀到等高處、降落,接著張開手臂接住輕盈的鷹。相同公式重複數遍,總算抵達回廊盡頭。盡頭豎立兩根粗大方柱,支撐傾圮的「大門」。蒼白光斑從上頭的碩大空洞潑澆,惟篩除了溫度,無法藉此判斷時辰。

忽爾轉角湧出影子。羅伊安不眨一眼展開無形之壁。

攔下衝擊時,空中依稀顯露魔法痕跡。衝擊的真面目是觸肢。球狀軀體漂浮在半空,數條觸肢從軀體伸出,劃開空氣逼近──欠缺智能的魔物察知動靜,隨即託於本能發動威嚇般的襲擊。然以力量為軸的攻勢在無形之壁面前不管用。羅伊安邊維持壁面之牢固,邊迎視而前。應受使命誕生的魔物不得不應戰。

即使衝擊命石塊翻飛,甚至搖撼了脆弱建築基底,卻難以動搖豎在兩廂之間的防禦。淺金視覺邊留心艾恩莫因的位置邊拉近距離。跨開的每一步都必須與衝擊相抗,不得不傾注心神遏阻暴風。暴風在探險家跟前驟止。高揚。驟止。高揚。驟止──

壁面收回的瞬間,艾恩莫因扣下扳機。魔法熄滅響音。魔法寄生火藥。火藥擊中魔物時,「扭曲」迅速從傷口擴散。鑽入撐起「生命」之意涵的結構,鎖定連接點線面的關鍵,繼而逐一折斷。悲鳴震耳欲聾。只見魔物抽搐不斷,像是遭丟棄地摔落地上。艾恩莫因早就移動到寬闊空間的邊陲。

華麗陰狠的工藝對羅伊安而言無比熟悉。燈色的慣習是在空中飛擲纏繞「扭曲」的匕首,揚棄天空的鷹則操弄起機關,以火力替代重力。不變的是令見者咋舌的果決。艾恩莫因斂起槍枝。羅伊安趨前確認魔物委實死亡。

「哥哥,有受傷嗎?」他立即轉頭望向幾尺外的艾恩莫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