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朝聖者更虔誠的莊嚴步履劃過細長迴廊,敲出一聲兩聲清脆的跫音猶如晚鐘。晚鐘喃喃,傳不出潮膩的礁石堡壘。堡壘外是千嶂堆聚的城。藍綠色波紋蕩漾未已。無數蠶食永恆的沼中人在此生息。獵物不慎將隻腳踏進水中時,它們會恭敬地將之呈在堡壘深鎖的門前。陽光如絲線灑進水下漂浮流動時,它們朝雄偉神聖的堡壘頂禮膜拜。但即使是它們,平時也不許踏進堡壘一步。祭司獨自一人行過這條迴廊。
迴廊底部擱著寶座。座身遍染精細雕琢的圖騰。初次觀看以為是繪畫,第二次端詳認為是咒語。無論橫看豎看,皆不得不認為那確有含意,可又難於精準定義,此刻方知語言筆墨均為糟粕。自從少女君臨水底,寶座就是她的位置。沼中人、灰青色怪物或裝作人樣的異形都向少女俯首。但祭司明白至上稱號乃海底神祇所屬,不曾心生一分僭越。祭司停下腳步。座前是個側面正面均布滿類似紋樣的平台,台上是切碎成拼圖的屍塊擺列成美麗怪誕的幾何。宛如精心籌備的供品,獻與不肯輕易露面的至高象徵。
賞覽目光駐留片刻,接著趨前。面紗低垂隱蔽眉眼。歌聲般的祈禱凝結成滴。萬籟噤聲的死寂中,呢喃也能搖撼大地。最後一個音節掉落水中時,又恢復駭人的寧謐。潛眠海底的神祇依舊不回應懇切召請。再度抬頭時,平靜無波的神情也未浮現失望。祭司移目,轉而賞覽起駭怖的紋路。
圖騰乃是既有之物拆解再築的成果。嗆鼻腥臭浸泡成酸腐,彷彿會蛀蝕嗅覺。對稱。曲直。框限在個體的肢臂軀幹包容彼此,無私地相擁相融。分屬兩個體的雙手交纏。發硬的髮絲並陳。早已脫離眼窩,略顯狼狽卻光輝不損的寶石凝視著少女。高貴的祭司不吝於恩賜微笑,一如面向稽首的信徒時所為。然只維持頃刻,琥珀色就沉醉於自身的思考,不再搭理渴求垂愛的眼珠。
除了雷斯安海伊的魚人信徒,斯菈黎特也會定期帶來祭品。這是祭司不容違逆的命令。然而,最近出現意料外的插曲。在迴廊曳出腥臭痕跡的屍骸中,有不少顯非死於叫聲嘶啞的怪物之手。怪物只會以自己熟習的方式虐殺弱者。即使模仿人類樣態,接受祭司賞賜的服飾,它也不會習得何為美學。也不是沼中人上呈的狩獵成果。沼中人秉具虔誠天性,卻崇尚實用。從武具到習俗均沒有冗餘旁花,當然包含面對獵物的態度。
資質平庸的探險家無法抵達月影之城,遑論察覺通往海底的道路。魔物間有極為明確的疆界。戰爭在少女統治海底之前已然消弭──她也只是仰賴陳舊歷史垃圾,得知曾有一支爬蟲類軍隊與似魚的非人相互廝殺而已。
換言之,猶如從天而降的不具名禮物向她的神祇致敬。禮物是哪來的?尚存人性的意識角落發出疑問。就算窺見了深妙堂奧的一隅,不可解的存有依舊搔弄著心頭。可是盤桓的疑問不會形成足以驅動四肢的力量,浮現瞬間即已消失。對祭司而言,只有兩件事至關緊要。其他一切包含對她無限崇敬的沼中人均可棄之如敝屣。只要獻上祭壇的「死」的數目不變,就沒有必要深究。
少女繞過寶座。椅背後方是深不見底的淵藪。煙霧般的溼氣隱隱升騰。邊緣佇立無數或蹲踞或跪伏的塑像。有的在軀幹上鑲著魚首狀如沼中人。有的像是長有膜翼的惡魔。有的樣態蜿蜒似蛇。每一座皆缺乏人類特徵,甚至揮發譬似遺產的排斥感覺。不過,即使讓指腹沾上濕冷粗糙表面,大腦也不會因而震盪。
咽喉徐徐升起音色。音色紡成旋律。旋律飛泉般地拋入半空,再四濺濡濕墨青礁石,傾注於深淵。沉悶的回音返還一陣地鳴。半晌,無垠黑暗中升起某種物事。起初是虛無,僅在視野留下蒸氣般的存在感。接著將歌聲吸納蠶食,遂藉由歌聲逐步膨大,直至漸次鮮明時,宛若纍纍果實泌出光的汁液。綻裂的笑靨益發張揚。熱烈期待炙得歌聲幾乎脫軌。
為了款待久別舊友,宴會非得盛大舉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