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居夢中也無法逃離夢。睡眠支配存在時,意識會脫離軀體枷鎖,飛往清醒者難以參透的杳冥之境。那裏有不被允許的幻想活動,有不見容天日的妄念蔓延。在名為艾晞的人生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影樣消融於記憶煙塵。掀開煙塵,底下惟有風蝕的白骨。回憶死者是殘酷的行為,但「艾晞」連悲傷也留在業已結束的艾晞的人生。「艾晞」什麼也沒有帶走。「艾晞」在夢中透過漣漪扭曲的鏡像窺望艾晞。

精靈的印象是湖水般的綠色。比艾晞略高。不擅長戰鬥,但總能成功甩脫追擊的魔物。向來擔任穩定士氣的副手。即使開了不合時宜的玩笑,他也不會動怒。對艾晞而言獨一無二的影樣逐漸填上顏色,可惟獨面容仍似鋪上白蠟,即使定睛細究也不得辨認。

除去他,隊伍還有三人。矮人青年、獸人女子、人類少女──以探險家公會久久不歇的笑語為起點,拼湊一支劍指未知的隊伍。途經魔物的巢穴時躡手躡腳。珍惜每頓得來不易的餐食。彷彿苦行、彷彿遠遊,艱難卻平安地攀越風暴之丘、行過蒼白的荒原。一切出奇地順利。

荒原的顏色漸次加深時,探險家遂知眼前是不歸之路。興奮蓋過了緊張。期待掐死了恐懼。名譽或金錢均比不上首先發掘未知面目的瞬間。「艾晞」看見探險家對彼此露出笑容,握緊的拳頭昭示按捺不住的高漲情緒。

鑄以夜色的石磚砌成綿長錯綜的道路。碧斯塔托法的廣袤疆域中,此地與「永夜之地」的名號最為相契。月影照看的城市杳無人煙。

叩響夜色的足音錯綜地散開。探險家睜著好奇的眼眸張望。沒有人。沒有魔物。沒有蟲鳴。沒有鳥唱。彷彿城市經歷了微渺的末日,末日淘洗記憶,截斷過去與未來,將白晝逼至深院。

城市似乎不分貴賤。從邊陲到中心,家屋呈現統一建築風格。塔樓瘋長並刺穿天穹。鑲嵌空洞的玻璃爬滿透明藤蔓,臉龐映照其上時,五官會遭曲解。看不見不再有照明的屋內,非得提著燈具親自確認不可。

進門得先經過一段階梯。家具是常人的比例。設計清一色是暗淡基調。不假裝飾,與盤踞屋外的絢麗雕刻大相逕庭。只要跨過門檻,螫人的奢麗立即消退,但見一叢叢僅為實用服務的物事。尋常得無趣亦尋常得詭異。唯一值得在意的是沒有「紀錄」。「紀錄」是文明的必需品。無論文字、雕塑、繪畫抑或世人難以想像的形式,「紀錄」都應存於每段高度發展的文明。口述不可靠,詩歌會被竄改,皆無法成為法庭上的供證。惟獨「紀錄」可以譜出共識,可以令衝突有據。可是城中沒有「紀錄」。

既然如此,要如何證明自己抵達了碧斯塔托法中心?探險家不死心地推開下一間屋舍未鎖的門,然而與前回如出一轍。探險家離開住宅紛陳的街道。

教堂是一座透明如溫室的建築,凋萎的植物填充眼目,伸長枯枝阻擋探險家進犯。探險家撥開朽葉,指尖觸到灰塵。講壇原為百花簇擁,如今徒留腐敗的殘滓。矮人捻下一片葉子,葉子立即在指間碎成灰燼。此處也沒有「紀錄」。甚至沒有「遺產」。

明明是碧斯塔托法的中心,卻沒有遺產。夜雲蔽月,假象無從冒頭。笑語逐漸止歇。實心的腳步有狐疑萌芽。幢幢鬼影常是由心想生。開展的事實不符想像時,神經只會益發緊繃。

衰弱星芒下蠕動匍匐的怪誕影像,是何時迫近視界?

液態的邪惡吞噬了少女。聲音悶在濃稠水體中。擠壓臟腑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沒有哭嚎。沒有求饒。沒有慘叫。沒有屍體。具象化的貪念仍不饜足,迤邐著肥碩挨擠的形狀移動移動,所到之處均遺留駭然惡臭。

液態的邪惡壓碎了女人的脊骨。液態的邪惡將青年如灰塵般撢去。不堪一擊的身體撞上屹立不搖的牆,牆面留下紅色塗鴉。液態的邪惡赫然變形。可是艾晞無暇觀看。他一語不發,拽著艾晞死命地驅策雙腿。

艾晞和他踉蹌地逃離月影之城。紊亂的呼吸節奏壓迫著肺,全身燃燒般地近乎發冷。

「艾晞」睜開眼。帳篷外傳出姊弟的話聲。偶遇的探險家在另一座帳篷。他的么妹仍在夢鄉浮沉。起身時,猶如抵抗重力的疼痛在大腦蕩漾迴旋。伸出手時,「艾晞」才想起黑匣送往遙遠的地下要塞。「艾晞」想起黑匣本來一直是他帶著。

他的名字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