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蹣跚的隊伍次第遠離沙漠。無際青藍在一陣沙塵暴之後頓時畫出疆界,與符合外部世界定義之「自然」的大地顏色接合。數天內馴染鮮明調子的視覺一時難以習慣。隊伍成員均不約而同地眨了眨眼。疲憊的旅人抖落渾身殘滓,重回色澤黯淡的平野。爬蟲類的文明業已終結,因此青碧沙漠沒有魔物。即使飽受夢魘折磨,持武器的雙手也好些時日未發起殺伐。殿後的護衛伸展筋骨,各自分立隊伍兩端,負責瞻前顧後。

闃靜淒寂中,亞倫寧是隊伍中唯一與過去無涉的人。袖中溜出的寒氣象徵眼前的現在,每一步均蘊含篤定的質量──淀子悄悄觀看男人的背影,難以按捺好奇。她在死氣沉沉的會議中得知對方的來歷,得知大名鼎鼎的家族收留了無處可去的「葉諾」。身為天津見的家臣,於己而言亦是恩人。淀子應該道謝。淀子沒有勇氣道謝。在未知前卻步,令主人蒙受如此磨難的她沒有上前相認的資格。淀子止不住胡思亂想,忽爾憶起前回為凱特利斯提醒,趨緩的腳步趕緊重整態勢。

承受過去的目光時,便如遭火炙地亟欲逃開。惴惴不安的少年不得不仰賴「現在」。自己既選擇了前進,就不得不自己邁開雙腿。可是亞倫寧令人安心。只要對方在場,他就像隨時能返回有新雪、湖水、琴聲、茶點的宅邸。然而金色在眼角蠢動不已,意圖追索時又不見其形。

葉諾以為記憶是色澤鮮明的海潮,但腦海中縈繞的僅僅是絲線般的抽象概念。葉諾知道,葉諾卻無法描繪。即使向往昔戰友詢問佩璐的事,似乎也無人能作答。往昔戰友均以各自的方法逃避水邊廢墟。葉諾甚至認為,自己可能比其他人更清楚金色的面目。連遺忘的理由都遺忘時,會對乍然反撲的追憶措手不及。葉諾朝亞倫寧的袖口伸手。「現在」令人安心。

不過,碧斯塔托法並非令人安心之處──上空堆聚的陰影猶如樹冠,盤桓平野的巨大鳥禽猛然俯衝。隊伍立即散開。迅速暈染空氣的火焰逼退遮天的影子。瑞貝爾沿著掩護,長槍劈開炎牆。

橫張的羽翼觸及槍尖的剎時,火焰隨即循槍身向上飛竄,延燒至血肉,聲聲淒厲灰燼似的散逸半空。發源處是鬼的指爪。喪失餘裕的魔物亂了節奏,亟欲甩脫高溫地胡亂振翅,拍落點點火星。同行者張開工藝,撢去微渺的風險。

繼而舉目收攝陣容。總數有五隻。但只有兩隻先鋒。其餘三隻冷眼觀看同類的行動,即使中計也不打算幫忙。瑞貝爾揚起長槍刺進厚重羽毛,鳥身遂凍結般地靜止不動。骨碌轉動的眼珠尚未理解事態,凱特利斯已一躍而起,扯下無法動彈的魔物。火焰覆蓋乾枯的外源,掀起一陣疾風威勢,毫不留情地席捲精巧的靈肉結構,將之拆解直至徒留骨架。凱特利斯一動也不動,及至見證了魔物與火焰同流。

瑞貝爾趁隙朝第二隻先鋒回身。鳥禽斂起爪子升空,得知目標並非泛泛之輩的同類登時撤退。魔物沒有情誼,但具備識時務的智能。

「有點浪費。」瑞貝爾瞥了一眼灰燼。灰燼無法成為可用資源。

「反正搞不好還會來。」

「我覺得不會。」

「哈?哪來的自信?」

倘是一般探險家,定然伴隨愜意會話向碧斯塔托法中心進發。相互拋擲的語聲反倒驅散陰暗霧氣,使得送葬隊伍渲染了探險家的呼息。

缺乏文明的地域只有自然一望無際,再壯闊也終會厭膩。厭膩時,即為可乘之機。碧斯塔托法喜歡製造驚奇。驚奇不一定伴隨喜悅。突兀的色彩闖進視野──不遠處倒臥著幾具破碎的屍體,沒有營地亦不見行囊。對送葬者來說是司空見慣的情景。鮮少接觸死亡的男人只是蹙眉。淡忘死亡氣味的開拓者則懊惱般地闔眼。

三十年間,探險世界業已形成生態。以一紙契約為始,各國招攬為己效力的隊伍,冀望誰人成為自己的「開拓者」。澤亞廣納志願者。埃利亞特嚴格挑選。基爾里爾為契斯理神的信徒賦予使命。有時甚至能依此判斷探險家的來歷──眼下的亡者身著澤亞配發的探險裝束,若非搶奪得來,便是澤亞的探險家無誤。

「他們……」葉諾先望向支離破碎的亡者,接著移目天穹。

「不是。」亞倫寧說。

芙蕾汎挨近死骸。身首異處卻未遭啃食。切口平整得像是利刃一刀劃開。較之狩獵與逃亡,不啻是砧板上切塊後發覺瑕疵,不得不捨棄的食材。送葬者安靜地獻上祈禱。

「榭斯特──怎麼回事?」費德列斯不假思索地發問。狂人看見的答案向來比其他人清楚。

少女回眸。少女眨眼。似乎沒有理解男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