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到黑塔存在時,就算別開頭也很難忽視。不見底的深淵持恆吐出陰冷氣流。眼角好像不時有淡紫色流過。羅伊安懷揣幾乎令頭顱發痛的戒慎,亦步亦趨於鷹的身旁。高得不見頂部的拱形結構潑灑闃黑寂寥,將探險家罩在一籠忐忑之下。黑塔外圍,厚重塵埃留下曾被擾動的痕跡,沿六角形石板鋪砌的道路蜿蜒地爬往坍塌的迷宮,在通往主要幹道的岔路一哄而散。

艾恩莫因登時揚棄另一條岔路,亦不再嘗試破譯陌生文字。探險家決定歸返原路的方針。即使要額外花費時間,也應確認最後的退路能或不能仰賴──碧斯塔托法的地基隨時會抽換。行往掘有空洞的穹窿時,但見瘢疤似的蒼白光斑赫然絕跡,像是驚覺了惡兆復甦,紛紛逃閃遠遁。不祥預感時刻在耳邊低喃。

主要幹道兩側均堆滿落石。有些橫亙前路權充城牆。有些疊得與拱頂等高。巍峨瓦礫山丘的頂端,圓睜眼球在綻漾微光的流體表層浮沉。恍如居高臨下的哨兵,一發覺生靈之存在,遂筆直投射無數缺乏靈魂的視線,縮起縹緲形體,迅速滾落崎嶇斜坡。

果然有其他個體。即使知曉作用受限,羅伊安仍馬上凝聚防禦工藝。盾面攔阻呼應驟降溫度而翻飛的石屑,並將魔物暫且擋在十數呎外。魔物一邊變形一邊擠壓自身,然後徐徐穿過無形之壁。液態輝芒冒頭的瞬間,艾恩莫因喚醒遺產。黑潭吞噬挨擠的黏稠眼睛。重新邁步時,艾恩莫因踉蹌了一下──明知會造成鷹的劇烈消耗也別無他法。淺金只得眨著焦躁憂慮,咬牙牽起艾恩莫因遠離黑潭駐留之處。

途經狹長走廊時,井然成伍的立柱間隙倏地睜開漫溢整幅視野的不規則精光──乍看宛如滿天星靨,卻徒增幽詭森然。靈敏生動與死氣沉沉竟是可以並存的詞彙。不計其數的遊魂開始顫閃搖晃。譬似初醒亡者,遵依序破急的通則跳起瘋狂的群舞。

其中幾簇撞上瞬間鎔鑄的無形之壁。盤旋暴風在建築表層刮出傷痕。艾恩莫因果斷地扣下扳機。子彈嵌進其中一根立柱。「扭曲」硬生生折斷嚴密結構,立柱應聲傾倒,封堵身後的通道。兩人都知道不消多久,黏附擁擠眼球的淡紫發光體就會穿透一切物事窮追不捨。步幅交錯成疾馳。

霎時間,一簇怪誕輝芒自死角飛騰逼近,羅伊安旋即擋在艾恩莫因前方。

「哥哥──」

漩渦剎那與生靈重疊。帶有溼氣的極寒竄進腦髓。一陣暈眩遏制心神,異樣僵硬奪取四肢的統治權。掙扎化成無力。靈魂絲線不斷自身軀抽離。盾面不知何時碎裂。清晰景象漸次溶解。直到邊界模糊的視覺勾勒黑水伸出狀似人手的觸肢,將魔物擁入潭中,羅伊安才稍見回神。杖身的漣漪益發鮮明。艾恩莫因拉著青年,反身驅策雙腿。指掌緊緊攫住青年的右腕。

散逸一半的意識僅足夠勉強維持清醒,但羅伊安知道鷹正牽著自己。羅伊安撐起身子,不顧耳畔嗡鳴,不顧前路難辨,只朝鷹選擇的方向移動。迷離色塊有時會閃逝赤紅,有時會拂掠純黑。

不知跑了多久,在艾恩莫因的引領下放緩步伐時,青年終於喪失支撐並向前傾倒。他朦朧地察覺鷹攙扶了自己。然後重心垂落。羅伊安的昏沉腦袋似乎枕在他的腿面。羅伊安似乎聽見他說沒事了。

青年無法判斷兩人身在何方,連五指都無法挪動半分,只能奮力堆聚飄忽的意識。

空氣中躁動因子悉數平息。心頭不寧亦在瞬間安分下來。四周陡然陷入空寂,甚至堪稱靜謐。晦冥空間只聽得彼此的呼吸次第回穩。搔過混沌感官的皎白光線令人聯想到月亮。彷彿魔物的追擊、逃遁的失措全是夢魘。恬然的無聲隔絕廢墟、隔絕魔物、隔絕現實。天地間剩下兩人。

總算取回視界時,眼簾收攏他溫柔的笑顏。羅伊安下意識地鬆懈,正欲稍作休憩,卻猝然窺知艾恩莫因的意圖──餘光被杖身蔓生的駭怖裂痕佔據。前所未有的鮮紅像是會刺傷瞳孔。心緒立即塑成惶恐,在不得動彈的全身倉皇亂竄。

彷若肯定興生的臆測,魔法當即以威勢覆寫乾澀外源。持恆增幅的工藝與惡夢共振,命無機物也不得不悲鳴。

惟獨鷹的笑顏絲毫沒有動搖。和愈形不安的環境相反,喚聲和煦纖細猶如絮語。

「羅伊安。」

「沒事的。」

「我『調查』了它們的特性。充分休息應該就能恢復。但得先解決它們,輔助機關也到極限了。」

「──不過,沒事的。我會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