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者和探險家都是不惜讓臉頰沾滿塵土的人。貴族應以衛國為業,然前次戰爭距今甚遠,狩獵也止步於娛樂。獸的屍骸與人的屍骸散發的氣味終究迥異。亞倫寧朝夕都生活在遠離塵囂的湖畔宅邸,自然沒有機會讓臉頰沾滿塵土。清冷紫眸凝視死亡時,只是無來由地明瞭其非來自常識。亞倫寧輕聲否定那句像是寬慰的猜測。視覺移動一吋,立即映現熟悉的素白。

葉諾沒有因為他的語音抬眼,攫著青年袖口的指腹冰冷,一逕凝目故事片段般破碎的屍身。對少年來說,開拓者談論的事猶然虛無得像是與己無干。他未曾插嘴會話中任何一句,卻也沒遺漏任何一句。榭斯特那刺穿天空的指尖定然不是贊同自己。

即使是無涉於過去的亞倫寧也自墓園的滯悶會議得知,少女原本的模樣與少女瘋狂的經歷。曾安撫無數衝突火星,是為調節者的少女,如今只懂得傾吐預言般難以判讀的字句。譬似爬蟲類靜靜觀察的視線轉至費德列斯。費德列斯是唯一親睹一切,亦同時具備記憶與常識的開拓者。男人不得不睜開疲憊眼目再度發問。天空業已不見縈迴窺伺的鳥影。

「芙蕾汎,你怎麼想?」

黑袖掩著半面的精靈迎視男人。

「你想說和秦織有關?」

「對我們來說,什麼事都可能和秦織有關。」

比起自己,悲劇與秦織扯上關係的事實對芙蕾汎更殘忍。猶記開拓者仍是意氣風發的隊伍時,恬靜雅馴的少女和芙蕾汎最為交好,即使時間延展至人事已非的如今,芙蕾汎心底留存的還是往昔影像。回憶是一種能令人描繪逝者容貌,卻無法喚回逝者的殘酷東西。芙蕾汎為她立了墓,不在墓穴裡的屍骸卻逕自甦醒,甚至向生者發出呼喚。芙蕾汎低垂眼簾。

「如果一路遇見的都和秦織有關,代表秦織確實在引導我們。」斯雷馮特聽似沮喪地說。

「……我們得做個了結。」

當夜,費德列斯做了夢。夢與瘋狂伴同起於三十年前。遍體鱗傷的「開拓者」踏上歸途時,他就開始做夢。即使在夢中,費德列斯也沒有佯裝成他人的權利。男人無法擺脫自我亦無法擺脫惡魘。未受傷的那隻眼睛窺視虛幻卻比清醒世界更真實的臆測孔穴。衣袖乾燥。腳踩的雖是大地,黑髮卻為波光濺濕。抬頭時,但見垂老蒼白的陽光疲憊地摔進水下。費德列斯身披光的殘骸,在無底的夢中摸索逡巡。

自從榭斯特幽靈般地見訪荒僻墓地,費德列斯的夢就離不開水,而且必有死亡潛伏。濛濛青綠籠罩四方,混濁得看不清左右。和先前不同的是,這回沒有廢墟,無限蔓延的只有水霧而已。

不知走了多久,礁石忽從水霧背後浮出。乍看之下紊亂失序,經過端詳會認為是堆疊成匱乏常識的村落,猶如參照一般文明建立的方式,卻無從了解箇中精巧,只能施以粗糙的戲仿。費德列斯踽踽於膚淺的集落模型。好奇心死灰復燃地命男人思考究竟是何種怪物的棲息地,但居民彷彿早已撤退,亦似發現不速之客來訪地全都避不露面。費德列斯不得不繼續前行。

良久,迷離視野猛然揭開序幕地升起堡壘形影。男人幾不二想地加快腳步,踏進敞開的城門。城內比村莊更闃寂。清一色的幽綠徒然教神經益發緊繃。明明是堡壘,卻只留下礁石鏤刻的骨架,既沒有縞瑪瑙也沒有奇花異樹,根本無法賞景享樂。水霧在此宛如線香繾綣纏繞,引導來人自曲折分岔的通道穿行而過。費德列斯截斷思緒,逼迫自己行屍走肉地追隨水霧深入堡壘。

所幸夢中不會感到疲憊。費德列斯已不知爬上第幾段冗長的階梯。此際,眼前出現一條迴廊。迴廊底部被昏幽掩蓋,液態的漆黑向訪客頻頻招手。沿迴廊行去,次第撥開漆黑,直至瘋舞的火光濺潑四周,使夢魘傳遞的訊息一覽無遺。

濕潤火焰浸泡不肯瞑目的驚駭。同伴陳列在祭壇中央。瞠大的雙眸、微啟的嘴唇、掙扎的痕跡均保留在標本般凍結的眉眼。各自的身體均有部分遭摧毀,然大半維持了原狀,儼然是某人主張著自以為是的浪漫,刻意保留了區別身分的特徵──包含自己,但沒有榭斯特,也沒有秦織。秦織是個善解人意,總是避免鬥爭的少女──秦織理應是個善解人意,總是避免鬥爭的少女。

費德列斯知道自己看見的總是預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