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身周的並非碧斯塔托法。拜機關之賜點亮的暖光持恆普照寬敞廳堂。或公或私的物事信手擱在各處,重重疊疊現出生活的氣息。舉目卻不見人影。羅伊安不由得邁出步伐。
四年以來,博物館的景象業已烙印眼底。就算蒙上耳目也能抵達心想之處。他本能般地踏上二樓並叩響起居室的門。一連串動作猶如定數般自然。擁有特權的青年沒等回應就推開門。門內是連通書房與臥室的長方形空間。
艾恩莫因鮮少離開二樓。然而房內也不見人影。羅伊安急忙查看四周,甚且特意確認永遠靜謐的工作室。可兩者均是徒勞。他只得返回起居室。各色書籍井然排列在架上。斂起的寫字台很空蕩。書籤擺在一旁。椅面擱著棕色光澤的鳥羽。
羅伊安驚醒。晚風呼嘯。冷意不斷拂拭缺乏掩蔽的前臂。籠罩迷惘的金色眼眸收攝身畔的殘羽時轉趨清明。篝火已熄滅。月光烘出顏色。天邊未明。獨身一人的探險家擱置了動身方案。他曾說貿然行動是不智之舉。
然而二度闔眼也無法再逃往夢境。凍結的呼吸掉落一兩塊碎片。青年定睛凝望鳥羽,伸手時彷彿觸及他的髮絲。
漫無目的業已延續一整個月,羅伊安卻迄未決定方向。
死於碧斯塔托法是鷹的願望。羅伊安一逕認為完成鷹的願望即是自己的唯一使命。如今使命既遂,他理當心滿意足。然而絕望吞噬了青年。絕望彷彿會延展至壽命告終。若不尋找只在夢中的燈影,就無法依燈影所願──他說「活下去」。
良久,羅伊安終於起身。他必須繼續前進,必須繼續觀看索然無味的夢境。遇見魔物時,必須留下毫無必要的傷痕,化作幾日幾夜的痛苦紀念。若說痛苦是旅程的必需品,他失去鷹的那一刻,痛苦早已膨脹至撕成碎片滲入骨髓,也如同細針時刻扎刺神經的地步。可是,他說「活下去」。羅伊安眨眼、回首、轉身,臨時構築的棲身之所沒有其他人。
羅伊安不再取出羅盤。方向無關緊要。他不在乎雙腿究竟會將自己帶往何處。只要確保自己正在前進即可──鷹希望他前進,因此他前進。索然無味的荒蕪蔓草摩娑腳踝。蒼白失色的陽光濺潑兩肩。
他不是沒有獨自探險的經歷。少年成長為青年時,他離開了艾恩莫因。倘使一直待在鷹的身畔,他永遠也不會取得「同伴」的資格。思緒又一次飛回過去。過去有燈色閃耀,故比眼下的現實更鮮明。
少年與燈色相遇在極其平凡的午後,在契斯理神照看的美麗都城。報時的鐘聲正好敲響。塔樓矗立遠方。教堂醞釀的旋律揉進輕柔大氣中。馬車在鵝卵石路面震動。行人對陳列窗內的商品議論紛紛。活現眾生之相的聖錫采盈溢盎然生機。
只要途經咖啡館,就能看見坐在窗邊的鷹。就算屏除聲名,精緻如瓷偶的面孔也足以留下印象。探險家即使獨自一人亦沒有顯現寂寞情狀。纖細手指悠閒地勾著瓷杯,漠漠忽視偶然滴落的旁人目光,一任人事景物隨興奔流。少年不禁趨緩步履。就算本人無意張揚,「燈色」之名與其端麗美貌也不只一次收攝在少年熟稔的報紙之版面。彼時,少年仍與他人一樣,對艾恩莫因一無所知。
與他人不同的是,少年背負幾卷尚未送交讀者的報紙踏入屋簷時,驚喜地被他攔下。清冽如泉的嗓音拋出極為尋常的問句,卻令少年的注意力凝結原處。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如何將報紙交給包裹半掌的皮革,惟獨沸騰情緒的餘溫留存到今日。羅伊安闔上眼。
「你就是燈色吧!」
代替答覆的是難掩興奮的嗓聲。如今猶在耳畔作響。金眸毫不掩飾地閃爍憧憬光芒,甚至令恬靜的眼睛眨動兩下。如今猶在跟前浮現。艾恩莫因望著天真的神情,鳥禽般地歪著頭笑出。
「怎麼了?」
不諳世道的少年當下決定踏上艾恩莫因走過的路。少年尚未察覺自己的人生將和平庸一詞訣別。他只是傾心於具象化的憧憬,對於踏上旅程一事滿心喜悅而已──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燈色究竟緣何答應了如今看來不合理的要求。
「你有覺悟了嗎?」
「是!」
事後,他才聽說艾恩莫因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但是望向艾恩莫因時,他永遠都還以自己笑容。陽光點綴纖長眼簾的顏色是燈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