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蓮是誰?

凹陷的頭顱成為一團黏土般的濃稠物質,剎時吞沒石塊。艾晞立刻收手並撤退。領頭的亞鬼在暗道入口猛然止步。探險家和守衛陸續回首,看見本應是少女的東西在原地翻湧起滅。起滅時,掀起一股嗆鼻惡臭,逼得咽喉直感噁心。一逕在暗處蠕動的厭惡感頓時冒頭,在神經血管騷亂不已。太刀先後出鞘,但率先衝破對峙之壁的是子彈。槍口灰霧竄升。火藥卻像打進棉花,一點也未震懾不定形的團塊。

浪濤啃嚙探險家甩在背後的世界,零亂腳步撒過街心,在磚路遺留點點霉斑。逃跑時,人會拋忘求生以外的所有念頭。直到壓迫感陡然疏遠。按捺繼續奔馳的衝動在剎那回首,令怪物絆了一跤的是魯塔莉編織的精密工藝。以防萬一布置的陷阱竟派上用場──應能阻絕物質通過的捕網不知能困住異形多久──異形正在蠶食魔法,興許很快就會掙脫。匆匆交會的視線毋須言語,逃亡者拚命驅策雙腿,無暇顧及流逝的闇暝光景是否產生了變化。

美夢中驚醒的城市像是張牙舞爪的巨獸背脊,不知適才經過的道途是不是本來就如此顛簸,亦分不清奔馳的是自己還是城市。壓迫感再次進逼。外部世界的工藝果然無法發揮所有效果。爭取時間是第一要務。探險家和守衛輪番擲出工藝鑄造的障礙,困住魔物一秒兩秒。撤退。撤退。撤退──

滿月隱匿於雲幕時,假象會消弭。城門已在眼前。不見底的漆黑乾涸溝壑譬似深海、陷阱或記憶。幸虧雄偉石橋佇立千年,始終盡責地執行守護往來者的任務。呼吸平復時,視覺亦恢復原樣。壓迫感忽地不見。忘我逃亡路途中,不知不覺引領求生的人返回虛實疆界。

「……不愧是『月影之城』。」

喟嘆自探險家的聲帶竄進現實。

「沒辦法做成衣服吧?」斐爾熙亞思遙望城門。

「該在意的是那個嗎?」連魯塔莉也禁不住無奈。

少年模樣的鬼低垂眼簾。遇見洛普欣以來,記憶便緩緩烘出輪廓,輪廓卻一直迷離不清。這是第一次如許接近艾晞,亦是第一次真正觸及記憶。理應熟悉卻極為陌生。彷彿讀了千百遍相同的故事。就算將對白背誦得滾瓜爛熟,終究不是舞台上的人物。

有他的幻境止於一次眨眼。笑顏烙印在視覺尚未褪色。月影之城的昏幽街道乃艾晞走過的路。連哀悼也來不及的死者乃艾晞失去的同伴。他首次察覺自己或許不僅是頂替艾晞的偽物──那麼,他的名字是什麼?如果是艾晞當然不該忘記。幾個模糊的字母載浮載沉,難以辨認端倪。他依舊不是艾晞。

「為什麼你沒中招?」

坎斯蕾無所顧忌地打量沉思的人。對方沒有回神。姊弟則擺出一副早已習慣的事不關己神色。

「──因為是『米蓮』?」逝希接腔,「如果沒有艾晞,大概……」

思及那壓迫大地,碾碎一切有形無形的氣勢時,所有人都不由得打了寒顫。放眼已知魔物,能與之匹敵的也只有著名或不著名的死亡化身。難怪生還的探險家會心智失常,即使保全了呼吸,也稱不上走運。「探險」是踩踏先人骸骨前行,自身亦會化為骸骨為他人踩踏的過程。淨風教之《維特聖書》強調的感恩約莫也是基於此事實而寫就。感想漣漪般地在各自的思緒漾開。待感性歇息,理性主導的臆斷方能露面。

「對了,『米蓮』是何時身故的?」嚴歆問道。

「發現艾晞到現在……五年多,快要六年了吧?」亞鬼邊說邊朝弟弟使眼色。

「『外面』現在也入秋了。」

「出發時還在地之祭呢。」魯塔莉欣然搭上自然飄移的話題。留下嚴歆捉住話端的答案。

──少女的慘劇距今僅僅跨向第六年。倘使魔物搶奪了「米蓮」身分而獲得唬騙他者的力量,最初是如何又為何行動?謎團猶若月光傾瀉,撩動探險家的求知本能。嚴歆開口時,話題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