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堡壘凝滯如凍。波紋折射,彷彿溺者身軀點綴的屍斑。狹長的迴廊好似棺材,前端裝飾著寶石般的王座。一團黑色物體趴伏在座前。座上少女支著肘,面紗依稀滲透的唇角在微笑。她藉由深海賜予的特殊雙目觀看月影之城的一切,得知獵物逃脫了夜暗市街,避開淪為惡魔食糧的命運。祭司喪失了供品人選,卻未呈露不悅。

「遇見了舊識對吧,『米蓮』?」

說罷,物體遂開始蠕動、冒煙,繼而重新塑形,鍍上虛偽色彩。構成站姿時,已是青髮少女的影樣。屬於米蓮的面貌、名字乃至人生均為盲昧魔物所佔據。魔物懵懂地模仿「米蓮」,在空無一物的智能中安置人類的生老病死。拆解悲傷,觀察悲傷應有的型態,學習悲傷引發的反應。在適當的時刻歡笑、哭泣,呼喚同伴。面對鏡子時,認為這就是自己。魔物終於成為「米蓮」。但魔物沒有理解自己何以不是真正的米蓮。

詩人歌頌靈魂的獨一無二。信仰時刻強調靈魂的神聖性。然而靈魂是什麼?姓名。生平。記憶。七嘴八舌得出的答案均不相同。唯一的共識是──靈魂是不可替換之物。頂替死者的贗品乃是人人皆得誅之。現實總是在爭論真假。只有希奧斐爾滿不在乎地稱「它」為米蓮。

「嗯──」少女以含混不明的咕噥作答。

希奧斐爾望著少女的目光宛如照看孩童。深淵喚出的東西缺乏自我,亦因此是可隨方圓器變形的水。白紙書就的若是散文則緣於己,若是詩句則緣於情。命魔物剜出一對眼睛,再寫上他人名字的行為是比創作更繁複,亦更僭越的創造。自古以來創造均被目為不切實際之舉。淵遠流長的神話宗教寓言皆道人子不可忤逆上蒼。然而希奧斐爾是承接神祇意志的特別的人。希奧斐爾鄙夷故步自封的現世規矩。她等待魔物開口──良久,贗品才想起語言。

「他發現了。」語調呆板沉滯,像是留聲機的粗糙聲律。它眨著米蓮的眼睛,一派天真無邪。

「是這樣呢。」

希奧斐爾更像在自言自語。

「我是米蓮。」

魔物機械性地說。

「『月影之城』瞞不過有真正記憶的人。」

不知道魔物是否具有真假二元的概念。希奧斐爾只是繼續自言自語──

「那麼……如果是『我』,他們也會發現嗎?」

想像力經常在祭司的腦海掀起狂濤。她從未否定愚騃的過去,並認為承認愚騃便是獲得真知的第一步。故希奧斐爾不會睥睨尚在逡巡的往昔戰友。可她胸中燃燒的熱切盼望無疑暗示著其想法極為傲慢。希奧斐爾篤信自己肩負啟蒙的義務,應當宣揚真知,令往昔戰友乃至一切生靈向超然的未知服膺叩拜。狂熱的想像開展至沸騰時,業已無人能阻止。

希奧斐爾猶若準備晚宴的少女,挑選禮服般地挑選招待客人的方法。要引客人進城。水底持恆發出的信號足以達成此結果。不能任他們撤退。故月影之城的欺瞞性質不管用。她得讓客人的探究本性作興。「開拓者」的旅程僅僅一回。祭司擁有的手段是力量與回憶。回憶是籌碼亦是可利用的棋子。她早就忘了齋宮秦織是何等重視回憶。眼中只有目標的人無暇顧及左右,亦能斷然捨棄曾經珍視的物事。

「米蓮,你怎麼想呢?」祭司返回水紋蕩漾的現實,忽爾問道。

米蓮愣愣地凝視對方。魔物可以完美模仿既有的東西,卻欠缺自主思考的能力。它連同族曾為無數的智慧族裔差使,應用在高等文明的方方面面都不曉得。爬出漆黑淵藪時,它只是黏土似地接受希奧斐爾的命令,成為祭司希冀的模樣而已──迄今如此,亦未嘗起疑。少女突如其來的句子砸落魔物腳邊。魔物像是齒輪故障的機關,失去動作的能力。

問題未能催生答案,希奧斐爾倒也不顯慍色。她極為清楚魔物的茫昧本質。這句話止步於心血來潮的測試,打從成為語言的瞬間就沒有期待魔物懂得作答。魔物想必對「米蓮」的羈絆亦一無所知,即使如此卻能化作完美贗品的魔物委實具備不容小覷的潛力。魔物將是邀請函上的署名,引路的侍者,斟酒的僕人。

「──下次,你得是『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