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雲霞為大地披上輕紗。晚秋的冷風敷染峽谷。夢中四季偶爾會呼應現世的規律。夢中四季提醒他,獨自一人重新啟程的歲月已堆疊超過半年。半年以來,類如死水的心緒未曾被何物擾動。倘使往昔霍地撥開塵埃,他定會不惜讓鞋跟嵌進泥地,回首撲向有他存在的過去。金眸低垂,好似不肯正視現實地埋首前進。他只能前進。直至腳尖不慎踢上殘樁,才不得不返回當下。

視覺凝聚,但見蔓草簇擁一幢古舊宅院。低矮圍籬早就歪斜,失去隔離的功能。屋瓦褪色。白牆斑駁。上釉磁磚傾倒四散。昔日風華業已作古,僅有殘骸供來者憑弔慨嘆。羅伊安不假思索地跨過圍籬缺口,不打招呼也不出示邀請函地進屋。

屋內陳設出乎意料地完整。切割數分的空間依照外部世界的常識成立,能夠辨認玄關、客廳、廚房等機能。壁紙龜裂,素雅花紋剝落。角落有水漬,看來曾有漏雨情形。羅伊安延過走廊,猶如得悉什麼預感,直往二樓行去。

二樓的房門大多半掩,從縫隙窺看裏頭空無一物。羅伊安駐足於簷廊底層的木扉。不知為何他揚手叩門,接著逕自進房。就像重複了四年的規律。

暗灰世界陡然擁有了顏色。熟悉得刺痛雙眼的容顏在認出自己時微笑。

負於歲月的畫作中央安置著鮮明異常的燈的顏色。突兀又理所當然。書房布置與博物館的塔樓大相逕庭,卻在細節處處與回憶重疊。一看像是經歷末日而勉強倖存,撤離的人來不及帶走任何物事,新的住人遂將之據為己有。

晚霞餘暉灑落在不植花草的盆栽。榮耀乾枯的家族紋章鑲在玻璃下方,大概不是外部世界的血脈。橄欖色沙發擱在矮桌前。另一側是九尺高的書架依牆而立。前方擱著案桌。案桌光潔乾淨並擱著紙筆,顯然幾經打掃且悉心維護,與房間乃至宅院的其他部分格格不入。他端坐在屬於自己的一方空間,如同往昔。

「怎麼了?」

他問。羅伊安忘了回答,只是不假思索地留下。

在碧斯塔托法營生自非易事。宅院坐落在寸草難生的荒漠,稀缺的資源得靠加倍時間來補足。然而青年毫不在乎。他彷彿又能笑了。只要看見鷹的靨容,只要觸及鷹的纖指,無論何種代價都在所不惜。

除去宅邸之蕭索僻遠,突兀展開的新生活幾乎與博物館的日子別無二致。推開門時,鷹有時醒著,有時仍在睡夢。羅伊安耐心地待他醒轉,繼而伸出手,讓他搭著掌心起身。手杖不知蹤影。偶爾得抱起輕若無骨的鷹。毋須踟躕。鷹之所在即是行動的唯一基準。自受困惡夢的那日起,羅伊安的舉手投足就不曾如此篤定。

「羅伊安,幫個忙。」

青年沉默地頷首,伸長肢臂越過鷹的纖細肩膀,取下墨綠封面的書籍,再交付鷹的掌上。

「謝謝。」

金眸迎視那微笑。欲言又止。

鷹多時在讀書。書架的陳列均是此生未識的陌生語言。羅伊安鮮少發問。無事時守候在鷹的肩畔,抑或掐指計算時間準備餐食。彷彿惡夢行將遠遁。凝睇鷹的神采時,益發覺得自己寧可甘於單調日子,也不願在沒有鷹的世界逡巡──他像是此刻才驚覺此結論,但十數年前邂逅艾恩莫因的那個春日早晨開始,答案就昭然若揭。

漸深的秋日偶爾會下雨。雨後清晨,窗外結滿霜花。院子露珠晶瑩。屋內睡意猶朦朧。泛青陽光穿入窗簾的空隙,倒映鷹的半邊羽翼。將醒未醒的紅眼睛像是望進了金眸,又像什麼都沒有望進。總之,他還不欲離開床榻,棕髮固執地倚著睡枕。羅伊安立在床邊,近乎留戀地凝視眼前光景。半晌才秉持安靜地逕自離開臥室。

羅伊安拾級移步三樓。三樓的偌大空間連他也未曾趨抵。寓目一片空曠,沒有稱得上格局的規劃。房內不置家具,惟獨一面光亮鏡子懸在底部。走向鏡子時,腳步落地引起回音。羅伊安滿不在乎。停在鏡前,折射光影描繪青年的面容。乍看與平昔別無二致,眉間堆聚的卻是困頓和疲倦。金眸知曉內裏的真相。羅伊安陡然抬起手,不留情的力道隨即擊碎鏡面。

碎片割破血管的瞬間,鏡面有「鷹」的倒影閃逝。反身時,所見不過是一名裹著襤褸衣袍的骷髏而已。

他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