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這裡就是端境了。」
瑪斯沃爾不無興奮地向虛空宣告。拜瑞斯將手背貼在額上,隨少女的語音昂首眺望。派薇瑞亞不疾不徐地殿後。
斜切的稜線凶險迂折,午後日光堆聚山巔,閃爍陰森的暈芒。天幕有一道看似烏鴉又看似人的形影飛梭而過。一縷微弱細長小徑勉力繫在山間。露水墜落葉尖旋即破碎。四周宛若城牆的陡峭坡度中,唯有這條小徑溫柔地屈身,以人子能行走攀爬的幅度低伏。稱為「縫隙」委實名符其實。晚夜的預告循稜線的角度射入山麓。初冬的風應當嚴酷,點染岩壁的畫筆卻極為溫和。
「出發前,先在這裡休息吧。」拜瑞斯提議。平地的末端至少能紮營。在登上端境之前,恐怕是最後一次舒舒服服地在帳篷內憩眠。
沒有魔物的地帶有時象徵安全,有時代表極端危險。真正遇上前無法確定是哪一種。探險家不得不暫歇。暫歇時不得不姑且相信是前者。瑪斯沃爾甘願擔負第一名守夜的責任。兩人不得不答應並鑽進帳篷。
是夜,派薇瑞亞受邀抵達絳色城市。
雙目醒在人煙稀少的街道。厚重布袍的幽靈飄忽來往。地平線彼端凸出圓頂。尖塔刺穿天穹,暮色遂沿著柱身溢流,大地覆沒於紅霞。派薇瑞亞是刺目的一根針。發覺此景和少女的陳述相仿時,派薇瑞亞鎖緊細眉。高高懸吊的警戒心作祟,令雙足良久仍未踏出一步。
假定身軀還在原處安睡,則必有脫離城市,命靈魂返回的辦法。但手邊沒有地圖,路標雕刻的語言也未曾見識。更何況孤身一人。恬然漠視派薇瑞亞的幽靈看似不是敵方。然而,絳色城市導致瑪斯沃爾行徑古怪,柏德里克死在夢中。派薇瑞亞記得清楚。蛇女深信此地是一切的起點。「端境」的名稱來自開始之意。
橘黃短外套浸潤得益發鮮豔,反倒使她乍看彷彿路標,甚或路障。探險家終於不得不移動。放眼整片絳色,無有大於圓頂的建物,約莫是城市的中心點。派薇瑞亞毫不猶豫地向圓頂延去。初抵簷蔭時,只覺立柱像是處刑木樁,不容情地貫穿穹頂,使其汩汩滲血。
柱上浮雕蘊含故事。近看時好像會動。遠看時,陌生的興衰拼湊成類如人臉的圖騰。意識到這點時,派薇瑞亞不由得感到噁心。自從崇尚縹緲神話的古典時代消亡,藝術家就不吝描繪醜陋扭曲的物事,並得意洋洋地稱其為「寫實」。派薇瑞亞無法分辨浮雕使用何種技巧,又與何種派別相近,僅是打從心底揮發「噁心」的共振。探險家是為了擺脫險惡現世而逃入另一陷阱的獵物。藝術能雕琢自然。自然卻輕蔑藝術。
巨大門扉以容一人通過的寬度微敞。漆黑內裏吸盡自願投奔的袍子,眨眼即不復見。少女說她透過圓頂鑲嵌的窗戶看見柏德里克。換言之,瑪斯沃爾曾進入圓頂。女人嘗試尾隨幽靈的行伍,晦冥卻拒絕了訪客。勝似遺產的排拒感扯拽自我。無底深邃亦巧妙地推開身軀。派薇瑞亞踉蹌地後退兩三步。徒留幽靈兀自隱遁。
醒醒。醒醒。
誰在吶喊?
派薇瑞亞困惑地張望,卻找不著音聲的源頭。拾回心神時,甚至覺得有點煩躁,遂決意不再理睬。派薇瑞亞打算找到戰友猝逝的原因──既然暫時無法甦醒,她就不得不貫徹「探險家」的本性。女人乾脆放棄進入圓頂,轉而尋找下一個標的。
佇立在丘陵頂端,每一秒均在變換色彩的神居想必就是少女口中的「聖堂」──柏德里克在那裏嗎?她瞪視仇家般地凝目建物剪影,接著用踩破大地的力道邁開步伐。女人無來由的憤怒觸動漂浮的朱色粒子,命城市的調子益發猩紅。
愈是逼近山丘,幽靈的數量就愈少。銳減至不足以吸引目光的程度時,派薇瑞亞已踏上了看似自然形成的層層板階,抬眼就能迎視虛實無常的聖堂。蛇女持續進逼。恍如試探獵物動向的掠食者。
碧斯塔托法的文明風格古怪並非新鮮事。但饒是派薇瑞亞也未曾見過這種建材。不只色彩,連同材質亦會隨時更動。剎那間,光滑牆面好似映出了不屬於已知天地的光景。派薇瑞亞無視了肖如「遺產」催生的本能之排拒,只知著迷地逼近逼近。不知不覺她喪失了憤怒、怨懟、好奇、嫌惡,靈魂漸次濾成無色。
若從自我孕生的幻境也會殺人,終點的樣態幾乎已成定局。像是無能為力地目睹某些重要的意念陷入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