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人聲滲透牆縫,依稀滴落在少年的房內。即使所有人都在大廳嬉鬧笑語,艾晞也經常一個人待在房內。總算返回身邊的黑匣擱在桌上。不知是餘暉或夜色的朦朧暈芒滲泌入室。描繪銀蓮花的金色路徑閃爍閃爍,彷彿華服點綴的邊飾,誘引視線追隨黏附,若要移開恐怕得扯裂表層意識。鑽石能奪人心,故比人心更昂貴。

眼球標本已在探險家嚴歆的協助下鑲進機關。彼時,黑匣內部發出細微運轉的聲響,彷彿齒輪終於嵌進正確的位置。安在掌心時,可以感覺到匣內的工藝款款流動如細流。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

艾晞沒有看見常人所不得見,總是亮得刺眼的世界也沒有因而柔化。他記得。他記得姊弟毫不掩飾地透露失望,伴隨幾句叨唸。連嚴歆也很困惑。斐爾熙亞思在一旁不發一語。他漸次能記得所有名字。但過去沒有因此成形。過去依舊是雲煙的領土。理當屬於「自己」的回憶與當下的自我相隔一幅畫框。若嘗試走進畫中只會撞痛鼻尖。

艾晞隨手拈起黑匣。黑匣隨靈活的指掌暫時擺脫重力地飛旋轉動。

倘若時間回溯至半年前,對失去記憶是否感到空虛的問題,艾晞約莫會淡然否定。過去雖是一片空白,但他記得呼吸的方法,知道該如何戰鬥,能理解名為別瑟語的音節。就算對生命應盡的本分一無所知,該怎麼活著也不是樁難題。碧斯塔托法外的世界遙不可及。只要碰不著,當作不存在亦無妨。「艾晞」的視界框限於前線營地。發覺枯草往西方漸次褪色時,就不屬於現世範疇。至於偶爾投宿的探險家,只是不慎闖入現世的故事書主角而已。在「艾晞」眼裏全都是過客。

然而艾晞的世界繽紛多彩。屬於艾晞的過去湧進腦海之剎那,像是初次體認到顏色這一概念。「艾晞」被濃重的情緒壓迫得近乎窒息。可這些情緒是本來就屬於這副身軀的物事。「艾晞」朝虛空伸出手。黯淡輝光在邊緣描畫形廓,這是具備實體的證明──然則比起五年前亡故的他,「艾晞」反而更像死者。

少年回頭。半掩的門縫透露斐爾熙亞思正在房外。

沒有人說請進,也沒有人問方便打擾或不方便。斐爾熙亞思逕自推開門。如果是懵懂的「艾晞」,理應無法歸納人性。不過,饒是這段時日的相處,他也理解斐爾熙亞思不帶笑容時,會揚棄開朗快活的語調。「艾晞」定睛注視面色嚴肅的少女。少女返還同樣重量的凝望。相對無言時,時間會停止。

「還是什麼都沒發生嗎?」斐爾熙亞思驀地問道。

「抱歉。」他說。但他不知道為何道歉。

少女搖搖頭。

「至少,你想起哥哥了吧?」

這回,既未肯定也未否定。他確實想起了他的容貌言行、他的弓箭、他無意識的習慣。他也想起了探險的歷程、那齣無可避免的悲劇。但仍少了什麼。橫亙在生者與死者間的溝壑,尚有一處缺角沒有填滿。艾晞與他絕不是偶然並排的棋子那樣簡單。艾晞和斐爾熙亞思的默契也非建立於虛偽的刻意。「艾晞」還沒有資格說自己想起了他。

「那……你想知道哥哥的事嗎?」

艾晞躊躇良久,終是答應少女的提議。

斐爾熙亞思得到了回憶過往的權利──在此之前,少女總是對身邊宛如彩色玻璃的碎片視若無睹,只看得見眼前必須追索的真相。若不這麼做,悲切約莫會讓她無法動彈。與他相似的異色眼眸望進寧定視覺。斐爾熙亞思不知道自己想從中尋到兄長的殘影。

她說,無論是他和艾晞抑或她和艾晞,相識的起點都極為單純。她說,外部世界坐擁不遜於碧斯塔托法的美妙物事。人在荒蕪之上建立了文明。環繞深淵的市鎮街心盡是華美井然的建築。建築依照四季遞嬗披上花衣或雪毯,亦會掛上彩錦、鍛帶、旗幟。

她說,他們從完好無損的門扉進出。照序在兩人對分的長桌前入座。黑板寫著理論。理論得抄寫至紙上。抽象的文字將成為現實的礎石。與茵格妮的研究有幾分相似的「工藝學」亦是探險家不得不理解的專業。她生動地敘述講堂、敘述廣場、敘述無風的午後。「艾晞」終於能肯定驚鴻一瞥的景色並非虛構。

她說,即使在二十名學生中,他和艾晞也尤其親近。故而能說出那八分認真的玩笑話,甚至以性命相寄。她說,她想看見兩人連袂歸來。

她的語氣不帶一分咎責,可「艾晞」與艾晞均閉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