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的旅程沒有目的地,亦無計畫歸程的必要。厚重短靴踏上沙塵遍布的荒漠,延過沼澤時濺起泥淖。往過人人盡說危險的地域,羅伊安卻始終未碰上可見的危機。他不知道該安心或該可惜,乏味心緒業已喪失了選擇二者的餘裕。烈風拂亂深藍長髮,引導迷惘的探險家深入夢境。
一年前尚且實存的記憶成了懷想。一年對青年來說是個毫無實感的數字。他蠶食與鷹並肩的光景始得前進,反覆重溫耳邊縈迴的命令始得呼吸。羅伊安逐漸習慣了呼息的新方式。惟獨意識自美夢醒轉,返回惡夢生境的瞬間,業已麻痺的神經會再度抽痛。可只要一次眨眼,青年就足以理解實存的現在沒有鷹。於是一路上逕自前行,偶然面會探險家時,懷著自己也不相信的希望問道燈色去了何處──他比任何人都明瞭此舉之無意義,遂在問出口的當下調轉鞋跟。
羅伊安依舊不願意向他人提及「燈色」。唯有羅伊安理解的「燈色」是艾恩莫因的本質,這點就算現世翻覆亦不會改變。然而初初獲得「探險家」之名的青年是仰賴這份妥協而打聽到名為聖錫采博物館的鳥籠。倘若如法炮製,至少他會知道鷹在何處沉眠嗎?
失色的黃昏沖刷大地時,眼底驀然映現一座城市。青年不假思索地踏進鵝卵石街道。自蔥綠的農舍伊始,尖形屋頂後方突出小樓,煙囪縱切灰暗的天空。巷弄如蛇從主幹道蜿蜒形成迷宮。愈往中心愈繁榮。走至廣場時,可以看見幾座宅院圍繞乾涸的噴泉。一路上均有人影。全都一動也不動。
「居民」或站或坐,忽視不速之客,兀自遊逛、巡弋、叫賣、交談、乞討、相擁、引發衝突甚或決鬥──時間彷彿死去,僅在一幕蓄勢待發的浪尖永遠定格。定睛細看,並非有替代低階勞力之能的機關人偶。安置在街心、房屋、集市近旁,擺出一副活潑作態的不過是個模型而已。羅伊安憶起鷹曾說及碧斯塔托法有座人偶的樂園。
「你是探險家。為何獨身一人?」
幾尺外傳來混雜些微噪音的語聲。羅伊安立即回首。仿造「女性」概念的表皮已大半剝除,細緻塗裝亦斑駁脫落,僅能從堪為完好的部分窺察原先形貌──語聲的主人是一具「機關」。辨認出來者後,青年趨前兩步。距離漸次縮短至足以成立會話。羅伊安的神情比對方更像機械。
「你是『零』?」
「你聽說過我嗎?」人偶以反詰代答。「驚訝」約莫沒有寫進她的運作模式。
「『惡夢之鑰』本來是你持有?」
「我已將之交付他人。」
「……告訴我『惡夢之鑰』的事。」
人偶遂反身。足踝剝落得可以看見關節的嵌合處,步履倒是極為穩健。人偶領著青年沿寬敞大道直行。不具生命的模型沒有歡迎訪客,亦沒有向訪客扔石頭。直抵街路另一側矗立的高塔般的館邸。磚縫綴綠。瘋長的雜草間伸出藤蔓貪婪地攀上頹垣,如蛇纏繞塔身。門扉刮痕處處,可仍保留隔絕外界的功能。入口敞開時,一陣死朽霉味如霧撲上臉面。
屋內陳設是出乎意料的青色調。用作光源的晶簇盛在容器中,再懸吊於天井,不知疲憊地持恆漾開漣漪般的光暈。書架或立或倒地沿牆並列。損壞的儀器棄置角落,尚完好的則擱在案桌。一切均異於當今流行的機關技術,若是艾恩莫因應會很感興趣吧。
穿過髒亂蒙塵的通道,人偶平昔起居的空間是一所逼仄的陋室。看不出原貌的雜物胡亂堆積在各處。僅容一人走動的空間必須分出先後才能抵達相對安置的兩個空位。
「零」如人一般端莊肅然地落在座椅。伸出手掌要客人也入座。位置稱不上舒適,大概已許久無有訪客。人偶不會知道儀式性禮節的本質何樣繁雜,遂毫無預警地說道:
「『惡夢之鑰』是父親遺留的物品。父親沒有告訴我如何處置。由於蘊含的力量,我判斷可為喪失健全軀體的人提供協助,故嘗試交給欲離開此地的傷者,但其他人都不願收下。只有那個人接受。」
無機質口吻漠然陳述歷史。缺少心的機關想必無法得知手杖會逼退正常運作的心智。羅伊安憶起那把手杖會引起本能何等厭嫌,繼而喚醒艾恩莫因將手杖扔在遠處,纖細身子藏在浴室陰影顫抖的影像。但不這麼做,艾恩莫因甚至無法從碧斯塔托法全身而退。教人心塞的不快充盈胸腔,青年緘默不語。
問題與答覆。要求與實踐。「零」的思維模式是頗為單純的二元論。即使擁有較一般機關更近似人類的行為,本質仍是人偶。艾恩莫因當時也坐在這張椅子聆聽「零」說話嗎?博學的鷹肯定比自己問出了更多訊息。羅伊安突然很想聽他說話。
「那是怎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