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留「墓園」的守衛僅餘五人。話聲本來就頗為寧定,人影亦不見的眼下則更寂寥。伊登諾斯延過並排的單調墳墓,繼而駐足於園林末端的那塊石碑。石碑遠離其他並列的亡者,孑然一身孤佇樹影下。雕刻的名字業已風蝕褪色,斑駁得難以一眼辨識──然而這是少數印上名字的墓。支離破碎的亡骸無從確認身分,只能鑲上不假雕飾的空白石塊──伊登諾斯在名字漸被自然同化的石碑前供奉鮮花。與一片蒼灰格格不入的淡黃吐露著幽微馨香。

芙蕾汎啟程之前她沒有加以吩咐。但伊登諾斯記得「墓園」的主人總會這麼做。她與開拓者的友好關係雖非開誠布公,然守衛自當知其一二。「開拓者」以傷痕累累的軀殼重新現身時,伊登諾斯也目睹了一切。即使時刻浸淫於沉甸甸的死氣,伊登諾斯卻是首次認識嵌在死亡中仍頑強活著的「過去」。

另一頭有風送來歌聲。折身時,漆黑頭紗從視界邊緣掃掠如訃報。

芙蕾汎缺席的「營地」由貝禮黛絲打點一切庶務。可就算忙碌填滿晝夜,貝禮黛絲仍持恆地展喉高歌。貝禮黛絲從不述及曾為探險家的過往,然這份堅持教人難不猜想她確有意欲弔唁的誰。伊登諾斯延過無名塚,漫不經心地計算墳墓的數目。

返回館內即撞見一支未曾識得的探險隊伍從會議室走出。是當今流行的四人組合。浩浩蕩蕩出發的行軍早已不復見。「開拓者」是舊時代的遺物──就算深刻理解了遺憾並意圖再啟旅程,他們似乎也無意依循現代制定的規則。伊登諾斯反覆比對現代與往昔,卻無法分辨高下。

推開門進入藥草氣味漫漶的房間時,安維珥正與熙雅娜低聲交談。救治生者不是伊登諾斯的工作。兩人面前的藥品、針劑、包紮工具的作用在他眼裏如同暗語一竅不通。伊登諾斯遂杵在門邊等候少女的會話告一段落。直至安維珥轉頭並瞅見他時,才恬然莞爾。

負責吵吵鬧鬧的兩人肩扛使命出了園林。駐守者不論誰與誰留下均相覷無言。伊登諾斯倒是習慣兩人之間的岑靜,故而不急於發出言語填補空隙,逕自在安維珥身旁的矮凳坐下。藥草的氣味教心神寧定,思路清晰如撥雲見日,甚至遺忘無來由的憂煩。有人說三千煩惱大多是自尋其擾。只要不看就沒事。墳墓有時是逃避現實的手段。

一切看似和平常沒兩樣。罕有交集的守衛有時三四天都不會說上一句話。異乎尋常的是房間底部白布垂覆的軀殼。即使安維珥的雙手也救不回的靈魂已如凋花四散。對涉足險惡環境之人來說並非新鮮事,但安維珥起了身,小心翼翼地掀開白布。

屍骸勉強維繫著人形。仔細審視即會發現這是拼接的結果。頭顱、軀幹、四肢乃至臂掌皆切分成數塊。乾涸血跡業已發黑。

「……怎麼回事?」

「他斷氣後才變成這樣。」

安維珥的雙眸筆直注視侍者。答覆難以立即理解。伊登諾斯遂挪動目光,追隨安維珥指示的方向端詳逝者形相。以邊陲而言,這般死狀算是相當罕見。僵直的肢體無法挽回流失的溫度,骨肉經絡俱被整齊地截斷。手法比屠宰場更俐落。神色固定在死前混同憂愁、驚愕、哀傷、恐懼的情緒。

少女說,那人步履蹣跚地度過曲折的山徑,直至抵達「墓園」始不堪傷勢而欲倒,接著被哈瑟緹發覺。幼時就一逕負責醫療作業的安維珥即使年輕也累積了經驗,原先判斷對方傷勢猶輕並決意拯救──

「但越治療就越嚴重。」安維珥彷彿不敢置信地說道。眼簾垂覆雙眸,看不清內藏的思緒。

「這些……現在截斷的地方開始滲血、裂開,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切割它們。」

「工藝、機關,到最基本的醫術都沒有用。」

語聲乍止。他只能將掌心搭上少女的肩膀。

若然倒楣地遭逢碧斯塔托法狙擊,其詛咒就算是醫聖或契斯理也無能為力。

變數尚未得見結果時寓目此景,任誰都會深信是不祥預兆。伊登諾斯驀然覺得眼下的自己、安維珥、熙雅娜乃至哈瑟緹,簡直就像當年的芙蕾汎。然而這段比喻亦毋寧是一種不祥預兆。

「……要聯絡芙蕾汎大人嗎?」伊登諾斯在思慮成形之前就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