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的行伍、借宿的探險家攜著行囊先後離開古堡,順道帶走答應提供協助的神樂坂亞鬼。東國出身的機關師卻留了下來。失去聒噪來源,垂老陳朽的「營地」頓時呈露闃靜孤寂的原始樣態。修整成「營地」的房間只占了整座城堡極小的一部份。喧鬧的賓客撤離後,不消多久塵埃復成為統治者。得等到無數夏秋泅泳而過,哪支探險隊征服風暴之丘後的重重苦難方得再見天日。艾晞巡視一圈空蕩的房間,判斷沒有必要打掃後便折身邁步。

艾晞兀自離開堡壘,踩上外院久未修剪,青翠已然猖獗的草地。頭頂的藍天纖雲翛然,恍若不知人世煩惱三千。黑匣靜靜汲取漫天潑灑的日光,乍一看像是噬食了湖水的金色。

那夜的問題縈繞耳畔揮之不去。倘若觀看外表、思及語音,那名驀然搭話的少年比自己更似幽靈。兩人的處境相仿──葉諾.萊茲黎納說自己也失去了記憶。亦同樣受困碧斯塔托法持恆傳送,宛如詛咒之歌的夢境。但是,葉諾的雙腳踏在實心大地,艾晞卻在深不見底的水中載浮載沉。

雪白的幽靈問他「取回記憶是什麼感覺」。

就連忖度也無法成為具體形象,遑論發表所謂心得。彷彿自己的意念業已和逝去的他一樣化為金色,再也無法成形。斐爾熙亞思述及的追憶無疑屬於艾晞。艾晞在「艾晞」的胸腔膨脹,接著融成一股暖流奔湧入腦,令雙足幾乎無法站穩。他倚著參天的不知名翠木席地而坐。隨身攜帶的黑匣就像護身符卻無法令他免於夢魘糾纏。

把玩黑匣成了習慣。鏤刻的金線和著陽光閃逝於視界,剎那刺得雙目發疼。艾晞未曾深究銀蓮花的含意。他未曾深究的物事多得難以計算。但天地鋪砌的命運似乎在催促他深究銀蓮花。即使神樂坂姊弟與他的妹妹奉陪到底,甚至用上「地下要塞」的支援,黑匣似也沒有善盡職責。艾晞仍不知道黑匣到底投影了什麼。

倘使沒有意識就不會痛苦。自古以來的不幸者皆因目睹了幸福的景況而孕生。艾晞認為自己還用不著「不幸」這樣強烈的詞彙,沉悶卻像惡魔時刻逼迫他舉刀自刎。茫然與迷惘的混合物應是深切的悲傷,可「艾晞」觸不著心潭之底湧動的實體。又或許艾晞對黑匣的事很是失望。但「艾晞」無法準確定義那是不是失望。

即使獨坐至日熄夜昇,少年也沒有得出任何答案。返回古堡時未聽見神樂坂姊弟的嬉鬧。就算清醒也像是行走在唯我之夢境。渺小人子藏身偌大的要塞,就算尋個三天三夜也不見得能遇見誰。前線營地屬於「艾晞」而對艾晞全然陌生。謳歌原野是艾晞的葬身之地而於「艾晞」無有意義。惟獨逝者的存在勉為其難連結逝去的昨日與眼下的今日。艾晞踽踽延過闃暗的廊子,紊亂思緒比雲煙還失序。

今晚是滿月。關於滿月的傳聞眾說紛紜。完美無瑕的輝芒寓目時,不加以解釋的文明無法茁壯。有人主張滿月使人發狂。有人認為滿月能增幅工藝的強度。某支教派向滿月朝拜。某群瘋子在滿月下起舞。既無信仰亦無鄉愁的艾晞注視滿月。

黑匣深浸月光。盒蓋的紋樣頓時滌洗為相稱花名的銀。總是淡然平靜的臉龐不由得滲出一分詫異。接著他突然理解了某事。就像碰觸遺產時甘願或不甘願的「讀取」。指端觸及黑匣彷彿觸及冰冷的屍骸。

整夜整夜他往銀蓮花傾注自己的魔法。他說不上為何這麼做。可是每流失一點內源,「艾晞」似乎就更接近艾晞一點。艾晞的記憶似乎就更像自己的東西一點。銀色閃耀得逐漸接近真正的月光時,他使用了「讀取」。

黑匣理當不是遺產,卻在此刻擁有遺產的特性。檢視本能,本能並未吼叫著憎惡。他不再想問為什麼。無論是否只有一瞬間,緻密雲層確實從心緒湖面散去,透出藏匿清澈水底的影像。流動。凝止。欣喜。悲切。「艾晞」。艾晞。他的名字。

艾晞倉促地拾級而下,奔離古堡龐碩的陰影──若非僅存的理智還在運作,或許他會直接翻越窗戶降落在平日慣坐的巨木左近。閃爍如星眼的蔓藤指引去路。缺失活氣的平原為晨曦著色,乍看宛如焰芒。

「投影」是?「投影」是,「投影」是──

步伐乍止。彼處有人。

「早安。」

陌生又令人懷念的嗓音說。

晨光自迢遙荒野的彼端如霧升騰。未褪的夜色浪潮勾勒出與記憶重疊的影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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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