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黑密布的枝條將村莊緊緊纏裹。微弱光線只有一縷得以勉強從縫隙投入。需要朝陽與清水的尋常生物想必無法在此生息。半沉入泥濘的所謂「屋舍」伏有骨白肌理蠕動如蛇。偶爾會聽見嘶啞顫動的喉音。彷彿只要走錯一步,它們就會一擁而上撕咬扯裂異類的身軀,接著微芒會描繪血的輪廓。連接屋舍的通道迂迴曲折黏膩潮濕,若被盯上恐怕無處可逃。走進森林的當下,業已揭示了不速之客的末路。

惟獨一身白袍異樣顯目。完全脫離方正線條的歪扭世界中,白袍猶然可見清醒世界的樣態。他與他腳下的建築是唯二存在秩序的物事。門前豎立幾根粗大方柱。幾何止步於外圍。入口雕刻與這座墨色森林一樣蜿蜒迤邐扭曲,暗示濃重陰影下超脫常理的空間形貌。

神廟是迷宮。任何心存僥倖的愚者一旦誤入必定會迷失方向。迷失方向則會匆促倉皇,宛如實驗老鼠在沒有出口的盒中亂竄,終至流落不起眼的一隅餓死化為無人知曉去向的白骨。短靴踱出規律的音響,乍聽猶如喪鐘。但腳步聲的主人乘著散步調子前進。極其熟練地延過走廊,毫不遲疑地移步一處復一處岔開的轉角。

每一道厚重門扉乍看均別無二致,蝕刻與廟外相似的紋路。此時細看像是抵禦入侵者的標識──即使入侵者通常在層層圍繞神廟的村莊就不得不止步。正言之,踏進神廟前就會淪為蟄伏狩獵者的食糧。

隔著皮革手套的指腹觸及門扉,門扉立即敞開。

牆上焰光顫動。權充床鋪的只是一塊切割整齊的黑石。即使勉強織出枕被,距離舒適也尚有一段距離。四周無窗棄絕天日,迫近四周的磚瓦均埋著逼退人子的暗示。沒有足以形成生態系的正常獸類植被可供採集狩獵,遑論乾淨水源。絕不適合人類居住。但羅伊安卻甘之如飴般地沒有一句怨言。

鷹知道為什麼──正言之總算知道了為什麼。

赤如酡色的眼眸總是描繪未來。以理性精密計算的生活萬無一失。準確丈量的「價值」不曾出錯。應捨棄的從不留戀。應守護的亦未遲疑。述及後者,惟獨眼前的青年具備不可撼動的地位。艾恩莫因曾想不計一切為他帶來幸福,卻不意忽略了青年真正的願望。

思緒引渡森林裏暗刻的神情清晰顯現。憔悴、迷茫、絕望──以及認出他時,眼底湧動的驚愕與亮光。僅僅一眼就明白青年不曾放棄。即使橫亙兩人之間的是死亡,青年也不曾放棄。手指撫過服貼頰上的髮鬢。

吸一切光線的闃黑石材沉沉壓住欲飛舞的夢境。活潑生動的物事不得不拘囚於端肅之姿。恐怖的幻覺不得其門而入,身周僅有空無一物的安眠。連日夢魘纏擾在鷹的照看下紛紛退潮。羅伊安總算不再赫然驚醒。

青年旋即坐起身。他伸出手,不厭其煩地確認存在的真確性。艾恩莫因遂莞爾並覆上溫暖的指掌──羅伊安反手斂緊那指掌。艾恩莫因定睛注視猶有些許倦意的臉龐,狀似莫可奈何地笑出。一抹窘迫飛上甫回神的單頰。火光令那頭深藍長髮沾染詭妙色澤,卻不損金眸閃動的光輝。

狹窄的小世界只有兩人存在。狹窄的小世界和那日一樣昏暗。可是分毫沒有不安浮動。在告別朝陽的日子裏,羅伊安仍很難將有他的光景視作當然。長達一年的迷失自無法靠寥寥數日撫平。不過,清醒時回首便覺那分明的四季不如眼下固定的分秒更真切。

兩人相對而坐開始用餐。就算身在足以遮風避雨的建物也仍是碧斯塔托法中心。餐食極為粗糙,石桌只擱著醃肉和清水。但無論是食物抑或家具皆是為羅伊安而設。就像六年前他叩響博物館藏在典雅建築背後的小門時,艾恩莫因在自己兼作臥室的書房空出了獨屬於他的位置。羅伊安並無怨言,甚至泛現了笑容。

末了,艾恩莫因挨近青年,鬆解裹在臂膀的仿製繃帶作用的墨黑物質。癒合的刃傷殘留一道深於膚色的疤痕,似將與原先的舊傷混同得變不清彼此。艾恩莫因更替了包紮。痛覺已不足以令探險家咬牙切齒。

「再休養一陣子吧。」他說。

「是。」

「雖然很久沒看見陽光了。」

「沒關係。」

羅伊安不假思索地答。望進金眸時映出鷹的倒影。光潔雪白的長袍與掌理博物館時的黑衣全然相違,在昏暗難當的房內就像一縷輕煙。流目所及,艾恩莫因是唯一的淺色物事。就連火炬放射的光都不如艾恩莫因來得眩目。他不知道此想法的成分有多少屬於心象投射,但對他而言這便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或許他不需要太陽。

答覆是聽慣了的「蠢材」。獵犬甘心向聰慧的鷹俯首,視之為屬於彼此的親暱暗號。故羅伊安僅僅是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