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斯塔托法寂靜無聲。但狹長的隧道不只是噪音,連象徵生命的呼息也須遏抑。送葬隊伍沿著宛若無止盡向下的階梯延行。自古以來死者皆葬在地底。以一層敦實土壤為界切割現世與幽世乃世界各地通用的法則。入侵冥府的舉動不啻是愚行。

整座通道皆以不知其名的石材堆砌。不只堅決隔離外界,連碧斯塔托法僅有的美好之處也全部絕緣。傳說做夢時必須走下階梯。傳說美好事物是天上的贈禮。傳說地底等待的只有熊熊焚燒的業火與煉獄。淨風信仰與拉普吉斯教口徑一致地提出相同主張時,虛無縹緲的推論遂成為不可撼動的事實。

延行良久,忽爾浪潮湧動的韻律直擊心臟。原來早就有聲響竄進耳膜。

曖昧微弱的幽光罩上水的分子,網狀波紋猶如蛛絲披上肩髮。通道依然密閉。但嗅覺捕捉到溼氣。溼氣在肌膚凝結若有似無的水痕,彷彿遭逢深濃的雨季,令人渾身不自在。

芙蕾汎走在行列前端。即使是信任的護衛也在無言命令之下順從地退守後方。彼此恪遵的是為探險家送葬時的位置。若要前進,就不得不頻頻敲擊鞋跟。敲擊鞋跟則令人聯想與圓潤穩重的弔喪之鐘。如在「墓園」,凱特利斯確信這是為了悲慘的死骸敲響;然而眼下,他無法肯定步入墓穴的是哪一方。

月影之城的一切不脫於一句「不知不覺」。不知不覺降落至底。不知不覺通過隧道。不知不覺與海伴行。不知不覺上了岸。四方迫近的壓力隨著踏進礁石堡壘湮滅無蹤。隻腳踩上瘢疤處處的地面時,終於可以挺起胸膛。

「……等一下。」凱特利斯馬上踰矩地跨到芙蕾汎身前。亞倫寧伸手阻擋素白的少年。

「這……」

極目所見,夾道歡迎的皆是屍體。猶如外部世界的侍者盛大等候訪客蒞臨。尚未凝固發黑的血液滴答是客套辭令。伏地的血肉糾纏不清,勉為其難貫徹躬身禮儀。勉強混在肉塊中的服裝特徵屬於探險家,但沒有常見的其他裝備。如果追溯一般認知,即使算上三十年軌跡,也不可能有這麼多探險家抵達月影之城。所謂可能性是超脫人智的形容。多餘的思考只會令自己失去前進的勇氣。於是所有思考都在當下止了聲。僅有一句疑問衝出重重布幔。

這是秦織下的殺手嗎?

「開拓者」由地方貴族出身的拉維思特領導,成員亦多是貴族。雖說也有視人命如草芥的傭兵,但秦織是前者。儘管朔央和丹玖爭戰不休,秦織仍是反對全面衝突的一方。芙蕾汎的記憶清晰刻劃的文靜少女連小動物意外猝死都會闔目祈禱──她並非不知無常的稚嫩孩童,卻始終堅持旁人看似癡傻的舉動。芙蕾汎穿上黑衣後,有時會特地舉行葬禮。

愣忡得停下腳步時,身披虛像的引路人回眸。

「希奧斐爾大人就在裡面了。」

她說。

其實誰都不能篤定「希奧斐爾」即是秦織。但誰都沒有出言質疑,甚至沒有萌生此念頭。堅信時常來自模糊的概念──倘使眼前擱著一項事實,反而會搖擺不定。這裡委實是呼喚的起點,亦是呼喚的終點。

正要重啟腳步時,忽爾一道刃光如箭劃開虛空。險些命中凱特利斯的心臟,所幸被瑞貝爾的長槍勉強阻擋。護衛當下轉為備戰,可是停滯半晌也不見下一波攻勢。疊加警戒的目光由上而下橫掃拖曳。屍體一動也不動。

「啊──」輕盈的嘆息包裹著可惜之情。觸及聽覺時立即消弭。

碎屍迎賓隊伍的末梢走出人影。面紗將容貌半遮半掩。莞爾隱約。漆黑長髮雪崩似地耷拉至背脊。犄角是辨認身分的象徵。僧袍與贗品身上的別無二致,可衣上的刺繡螺旋的暗示更為強烈,教人不得不移開雙目。支配宅邸的高雅主人鄭重地前來迎接貴客,恍若無慘繪中嵌織的一幅美人畫。

「本來不想沒邀請的人來……不過算了。」

眸光溫柔譬若走筆於宣紙,勁道卻暗藏一股歇斯底里,彷彿隨時會甩開筆鋒蘸上的墨水任其暈染書房。墨點落在喪服妖精的眼底,倒影暈開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