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前進就愈不安。影像次第與惡夢的場景重疊。每一步都猶若受刑令人難忍。費德列斯逐漸落在隊伍末尾。秦織的背影越來越遠,終至在視界朦朧混同於水波盪漾的長廊。
「費德列斯先生。」
淀子輕如唇語的呼喚令男人驀地回神。男人立即佯作無事地撇開腦袋跟上隊伍。淀子想,費德列斯、斯雷馮特和自己都一樣,總是落在後頭。
葉諾緊扣雪嵐般的男人的手,試圖從那隻比常人低溫的指掌汲取安心。朦朧往昔輪廓益發清晰,終於在秦織現身的剎那成了邊緣銳利的影像。名字的發音應當寫作華邇文字。戰鬥時使用的是槍枝而非魔法。並肩作戰的同伴是「開拓者」。褪色的過往總是令人懷念,可在腦海盤踞的是恐懼。
亞倫寧與夢境全然無涉。觀看夢境的視角猶如北國的冬天清冷嚴寒。亞倫寧是清醒世界的象徵,因此不會遲疑。若然人人皆能像亞倫寧那般堅定地前行,這世界不需要起霧,其次不需要擔憂。他沒說話,葉諾也未發聲。
凱特利斯只和瑞貝爾交換一眼,便壓下本能叫囂的撤退撤退,提起武器只顧邁步。就算曾經耳聞,就算目睹實相,就算形成葬列,他和瑞貝爾終究是外人。比起瑞貝爾,凱特利斯的處境復更難訴諸筆墨。
他是白衣染成黑袍的見證人。但非深知其緣由的「開拓者」。他知情開拓者不知情的事,卻無法涉足早已化作雲煙的過去。凱特利斯索性截斷思考,心無旁鶩地觀看惡意環伺的深水之底。
芙蕾汎拖著心事重重的愁容,一語不發地尾隨秦織。秦織卻如黑暗中綻漾微光的妖精,蹬著舞步般的輕巧節奏深入潮濕礁石堡壘。
「芙蕾蕾。」領路人猛然回眸,「你記得嗎?」
秦織折身時,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懷錶。鎏麗鍍金長年浸泡海水,業已呈現鏽跡斑斑的暗色。秒針移動時,象徵齋宮秦織的翠綠均會閃爍閃爍。
這是開拓者探身迷霧之前製作的信物。亦是這支葬列的起點。無人記得最初是誰的提議,但所有人都同意這項略嫌稚氣的建言。即使不幸喪生,也想留下一項紀念品;若然失蹤,只要懷錶落入同伴手中時仍在轉動,則代表懷抱希望的請求。
芙蕾汎當然記得。就算失去生命的前一刻也不可能忘懷。假使那懷錶彷彿蛇首的形廓有一日從記憶中淡出一分,她就不會在紫色光輝映入眼簾的當下決定啟程。即使明知陷阱也願意縱身投入,實是探險家的本性──哪怕芙蕾汎從來不是探險家。可她沒稱是也沒稱不是,僅僅筆直地注視著失蹤前未曾浮現的燦爛笑顏。
見到秦織之後,想做什麼?
她曾自問。可是直到願望實現的眼下也沒有答案。
芙蕾汎嘗試喚醒回憶裏的齋宮秦織。出身鬼之主血脈的少女內斂沉靜,理應是坐在襖內讀書的料子。然而拉維思特無畏地向東洋諸王遞出邀請時,回應的卻是她和天津見翳野。兩名放棄了王座的人選擇投入文明不及的廣袤沃土。
鎮日守在山中的精靈不知東洋軼聞,遂與少女越走越近。芙蕾汎藉此與開拓者相識,結成名為友誼的縹緲羈絆。她逐漸記住了二十人的姓名容貌,亦深知彷彿本質迥異實則殊途同歸的理想──尤其是後來無緣取得榮譽的他們。身穿白衣的芙蕾汎向開拓者道別時,不會想到她最親近的人均成了夢的祭品。
接著,她換上喪服,為秦織立了一座空墓。墓前每天都擱著她親手採摘的花束。繼而季節遞嬗,來了失去一切的貝禮黛絲。貝禮黛絲開始為亡者唱歌。歌聲遂穿透層層霧雨,趨抵祭奠齋宮秦織的碑。有時芙蕾汎以為自己暗暗接受了秦織已死。然而發現榭斯特的懷錶時,又不禁期待墨綠微光仍在閃動。
「有時候我會忘記以前的事。」秦織自顧自地說,「不過,看見這隻錶就會想起你們。」
語調極為溫柔,甚至教人忘記少女是險惡海底的主人。
「──我知道芙蕾蕾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