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醒時,身軀彷彿在水中緩緩下沉。雙腳觸及立足點時,慘綠水體無孔不入地包裹身軀。但呼吸未遭堵塞。比起海底,更似在天空漫遊。若是其他同伴鐵定會甚感迷惑吧。但費德列斯對這段過程無比熟稔。惡夢總是依此為始。

極目但見巨大無盡的城寨。無數圓塔或豎插或斜插在一有潮水流過即會掀起一層薄塵的泥裏。瀰漫死亡的迷宮從四面八方迫近,以震懾心靈的氣勢壓抑人子卑微的嘆息。費德列斯勉強跨出一步、兩步,就像往昔所有夢境之初。然而,費德列斯知道這次自己也切切實實存在具有形體的世界。

同伴的幽靈不時從身邊閃逝。有時會注意到彼此。可欲開口時,對方又如擦火柴的星點般立即消失。他不得不逼迫倦乏不已的身體迎向水波。水波擊打身體,好像想取代體內流淌的血液。

即使畸形,層層疊疊的礁石建築也昭示其聚落之性質符合外部世界定義的城鎮。有窗,但無法窺視內部。或者簾帷垂落,或者望進一片空洞。

稍頃,他覓得那處底下有一段狹長通道的樓房。這是不肯回頭的「開拓者」最後聚首的廢墟。但彼時並不在水中。興許雷斯安海伊的無限水體淹沒了月影之城的一部份使之成為魔物的巢穴,又興許過往實是海市蜃樓。

芙蕾汎不曾參與開拓者的旅程。芙蕾汎是守候之身。她只能從殘缺的朋友口中聽來水邊廢墟的結構材質、輪廓影樣,以及使少年恐懼的緣、使少女迷失的果、使男人受困的夢。可是,芙蕾汎知道這幢樓房就是她該來的地方。

門扉表面懸著一鐵環。鏽跡斑斑,僅僅觀看就覺得質感粗糙得會刮傷皮膚。樣貌亦很怪異,彷彿古老傳說中隔絕惡魔的咒符。輕輕一推,門扉就朝內打開。明明在濃重水中,卻輕盈得彷彿被風吹起。

跨過門檻的剎那,幻覺擦過眉眼。僅僅一瞬,芙蕾汎卻知道自己看見「開拓者」萬般謹慎地探頭入屋。四顧皆無人。白色高背長椅成列,宛若墓地中無名的陰魂。並排的窗子惟獨孔洞存留,任水流恣意出入。

天花板與壁面有浮雕畫作。柱子與柱子的空隙間或擱著幾尊塑像。夢中的「神聖」與外部世界崇尚的潔白崇高相去甚遠。幾乎令人作嘔。即使是長年與死為伴的芙蕾汎也不禁別開眼神。紅眸直視前方。

盡頭有個講壇。講壇前的活板門已敞開。看起來像是教會。既然是教會,活板門如嘴大張的漆黑盡處理當是納骨堂。眸子描畫的色彩閃逝魚貫遁入活板門的行列。芙蕾汎捕捉到其中有同伴的身影。

黑衣籠水,每一次移動都緩緩漂流。像在阻止,又像推進。

逐級而下。螺旋臺階在似有湛然幽光的水底顯現瘢疤處處的實像,彷彿遭一隻巨大蛆蟲啃食而幸運遺留可供行走的殘渣。

亞倫寧不在身邊。少年不得不獨自前進。雪國的記憶盈滿腦海。無論是葉諾或翳野都必須回去見亞倫寧,一起返回那所光亮如鏡的湖邊,會見將失憶的養子目為家人,不吝傾注親情的三名姊妹。實較天津見翳野更年輕的「姊姊」會對他們說「歡迎回來」。形影不離的兩名妹妹會怯懦或彆扭地等在門邊。翳野即是葉諾。

這時,他才醒覺四周缺乏實存光源,卻無故得以收攝朦朧的影樣。翳野抱持飄忽的心思忖想幽光從何而來,一邊如履薄冰地踩上階梯扭曲的表面。然而愈往下,反倒愈能看清風蝕成坡道的臺階。

終於抵達底部時,放眼卻無費德列斯提及,自己似曾朦朧夢見的狹長通道,亦沒有秦織等在單行道的前方。但見混濁幽光烘托犖确曲折的形狀──如果提高音量,約莫會有回音響徹的寬廣地下世界。

巨大異常的蕈類張著傘蓋,底下爬出孢子。孢子爬滿地面復被水波掀起四散,佔據視野使成像俱是污漬斑斑。宛若蟲子的細微顆粒聚集成光柱,稍一閃神看似火焰熊熊燃燒──縱然此處分明是海中。

前後擠滿了臃腫蠕動的剪影,仔細觀看也無法從中擷取明暗色彩。猶如介於觸得著與搆不著之間,既不能說假偽,然也無法證明其存有的物事。若說要勉強得出什麼答案,毋寧是吞噬了斯雷馮特的可憎魔物之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