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蝕理應是種宛如曇花的短暫現象。然而象徵希望的光輪從晨起的那一刻就未再冒頭。無論淨風教或拉普吉斯教,均會口徑一致地說這是凶兆。長空不見一層薄雲,然而色澤混濁,彷彿顏料汙染的水面。

即使本性最痴愚的走獸也不願意靠近的晦暗森林既是誘餌亦是陷阱。探險家有趨光性的本能與負趨光性的心緒。古來的琮國諺語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危機四伏的暗處肯定藏有寶物。就算無有實體,光是從中全身而退並返回現實,即能獲得榮譽鎔鑄的冠冕;倘使運氣好帶回了「遺產」,更可以一生無憂直到風風光光地進入墳墓。這是現今探險家遵循的法則。多數時候都通用。

四人隊伍彼此碰拳,鼓足勇氣跨越了潛意識希冀的撤退。最外圍簇擁密林中心的成排樹木猶如界線,隔開有聲與無聲。獸徑亦不存在的茂密林間,探險家不得不艱難地跨過帶刺的草叢。彼此緊繫指掌。即使冷汗涔涔也不敢鬆開。

鬼影斑駁。置身於無邊無際的黑暗時,想像會開始作用。探險家因想像力而成長,亦因想像力而猝亡。四面八方迫近的無形無色彷彿會在觸及肌膚的剎那化為雪花般的刀片刺穿防禦魔法繼而破壞膚體肌肉。光為物事賦予實心,使之成為確切的存有。探險家編織魔法,命視覺模仿夜間生息的族類,終於在一片烏漆中勉強識得森林的形貌。

「屋舍」有時懸吊在圍抱亦不足的樹梢上,有時半陷在泥濘不堪的沼地中。儼然是座聚落。只是探險家心知肚明,所謂居民絕非人身。想像力催促他們警戒混濁阡陌隨時可能冒出魔物。想像力不停編構可能的形體。體態巨大的惡魔。蜥蜴般的魂靈。也或許擁有人形。想像力會磨損直覺,乃因人類無法觸及未曾目睹的物事。

故黑暗真的化為刀刃時,沒有人第一時間示警。直至欲放聲尖叫,忽覺聲帶不知何時失去作用。恐懼昇華為恐慌。驚愕埋沒在層層疊疊的魆黑枝葉。影子扭動肢體歡欣鼓舞。鬼魅禁不住躁動,終於使得輕盈夜色變成黏稠腐臭的刑場,渴盼將誤闖的無辜生靈切割扯裂。

它們唱著嘶啞如低泣的歌,緩緩將屍身撕成塊。足以辨認身分的特徵遭磨滅時,人類可以有五足四手。它們鄭重地捧起「人類」的軀殼,注視其中遭理智磨滅十年二十年的聖性。遊行邁入比龐大森林更深的莊嚴殿宇。

身體業已四分五裂。痛覺滅頂。可是不知何故,探險家看得見青紫火光烘出的景象,意識細微如將散輕煙。常識中應當供著神像的巨大凹陷沒有似神的物事坐鎮。然要說空無一物也不正確──幻變不已的「雕塑」安置在正中央。時而翻動時而收縮時而蔓延時而流瀉。

鬼魅歸於沉默,彷彿等待領命地屈身。本來可以切分出數個個體的影樣在靜止的瞬間合而為一。聖歌轉為低吟。建築的圓柱、石壁、祭壇、地面均與之共鳴。共鳴鑽進抽象感官,猶如蛆蟲啃食意識,令不知存在或不存在的眼耳鼻舌刺痛搔癢嗡嗡作響。

那非靜亦非動的漩渦上方,還有一道模糊影子。然未能定睛細看,未能仔細思考,低吟已沒於黑水。「探險家」正式喪失人類的尊嚴之前,視覺閃逝白色人形剪影。

遁入巨大得沒入高聳天頂的門扉時,使者卸下使者的身分。徒有人形的模糊影子拾起殘破不堪的本質日夜拼湊,直到墟土中重新顯露「艾恩莫因」這個名字。骨髓深處竄生幾要從內撕裂人體的疼痛在提步延行的當下依舊殘留教人難以忽視的餘痠。這是使者欲取回神智必須償付的代價。人性與神性難以相容。若然並存,無非是摻入雜質之物。

神性後退時,人性則會前進。孕生於黑夜的子種也不得進入神廟後方的迷宮。使者得以悄悄將寶物藏在迷宮某處。神性後退時,人性則會前進──使者的心情輕快起來。

「羅伊安。」

甫推門,房內的青年就立即起身並浮現笑容。

什麼都沒有的房間很無趣。如若要住,即使沒有輕鬆的娛樂也該有些書籍。探險家是因為安穩日子百無聊賴,不得不出外尋求刺激,甚至不惜犧牲性命的生物。羅伊安是探險家。且早已是獨當一面的探險家。

然而,艾恩莫因不得不將他安置在一方陋室。羅伊安未曾有一句怨言。但艾恩莫因始終記得──就算在人性漸失的那段時日也記得──兩人的約定奠基於旅行。

「我有件事想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