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黑暗沒有夢的容身處。虛無絲絲滲入身心毛孔,將人體填塞得毫無空隙時,休眠彷彿會持續到輪廓清晰的物事崩毀交融,回歸混沌的太初。歷經難以數算的晨昏,費德列斯首次在朦朧的水底找著出路。
撐起沉重的頭顱四顧周近,同伴零零落落地臥在視界可及的遠或不遠處。費德列斯掐指對照送葬隊伍的成員數目──惟獨少女如鬼魅出現,又如鬼魅消失。就像她在那春夏之交驀然闖進鼠灰色的封閉世界,將他從墓地拉進比死亡更虛幻的過去,而今又不負責任地丟下狼籍的影樣失去蹤影。然心靈業已遺忘憤怒等沸騰的情緒,只剩下灰燼般的孤寂。
翳野和來自北國的男人已經醒了。少年身上披著那件靛藍色大衣。淀子跪坐在身側。此畫面與三十年前不期然重疊──淀子是天津見家的忠心侍臣,一片赤誠迄今未改。或許她是「開拓者」之中唯一不曾改變的。
斯雷馮特──失去呼吸的身軀睡著般地面向天空。卅年前的舊傷已經看不見──遭無情吞噬的下半身失去形體。埋沒在持恆擊打岸邊的白浪溫柔地令安置逝者的光景彷彿蓋了張毛毯。手邊有一朵不知從哪摘來的白花。興許是他傾心的藤色少女最後的憑弔。
相隔幾尺,芙蕾汎跪坐在闔眼的東洋少女身畔。低垂的眼簾看不清表情。芙蕾汎帶來的兩名護衛離得最遠,幾乎處在視界盡頭。就算擁抱海濱的天際已然拂曉,兩人亦沒有放鬆戒心,目光徑直注視著黝黑高聳如影子的城牆。就算祭司死去,月影之城仍是永遠的晚夜。猶如一籠簾幕垂落不容白晝干涉。
費德列斯近乎忘我地凝望昔日戰友的「現在」。直面過去的旅程中沒有激戰。一切都像送葬般寧靜。就連褫奪生命的瞬間亦無一聲哭號。耳畔響著的只有浪的聲音而已。將過往葬在遠離喧囂世界的墓地時,費德列斯就將泛黃的熱情也一併送入土坑。可是眼下有股令雙頰發熱的鬆懈湧入胸口,險些使身軀無力撐起。
以翳野為首的三道影子在沙岸烙下濕潤腳印走了過來。不必仔細觀看也能知曉,與榭斯特一樣飄忽的少年已取得存在的質量。
「費德列斯。」
迎視自己的那雙眼睛屬於翳野,而非那名失去記憶的迷茫少年。
少年伸出手將男人拉離泥濘處處的水濱。起身時,費德列斯沒發現那尊形狀可怖的塑像悄然掉出。陷入沙地時安靜無聲。拍落骯髒塵土,費德列斯步向屍骸沉眠之處。斯雷馮特的懷錶是黃昏色──水跡斑斑的信物已停止運作,精心編織的工藝只餘殘痕。
四人回首。兩名守衛正好結束簡單的勘查。碰頭時,誰也沒有多說。接著朝芙蕾汎走去。紅色視覺映出沉睡的臉龐。她和翳野皆是有角的族裔,亦是統治東洋鬼國的「主」之血脈。對葉諾而言是陌生人。卻是時常與翳野同行的夥伴。直至對方掀開黑面紗才想起──那張臉本不該浮現張狂的笑容。齋宮秦織是個溫文內向的少女,與奔放甚至有點瘋癲的妹妹截然不同。翳野凝視永遠闔上的雙眸。比起水底的際遇,眼前平穩的睡顏更接近原本的齋宮秦織。
芙蕾汎長長的外套浸滿海水而益顯拖沓。過於漫長的等待致使念想的重量成了實體絆住腳步。起初或欲終結不見盡頭的漫長守候而拒絕深思,終於在夢境見面卻不再允許回顧溫情記憶。千萬思緒匯成川水奔流,自大腦傾瀉而下隨即與足邊的浪花同化。
良久,芙蕾汎總算支起膝蓋。
「要走了嗎?」
沒有應聲。但所有人皆已重整步伐。
奉命偽裝成祭司樣貌的引導者不知去向,彷彿連魔物也隨她的沉眠而消逝──儘管無人不知曉,魔物從未因一人而生亦不因一事而滅。彷彿墨跡拖曳在廣闊夢境大地的送葬行列鑄造簡陋的棺木,托起失去靈魂的軀殼,跨越山巒時,虛幻的死會就此成為事實。
十數年前,芙蕾汎在「墓園」的深處立了一座寫著秦織姓名的虛墓。晚鐘響徹幽靜的山林時,介於生者與死者之間的黑衣守衛會前來迎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