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濃稠的雲霧封住視覺。無色無味的恐懼盜走嗅覺。立著卻如在漂浮的錯置攪亂觸覺。屬於人類的本質、探險家的勇氣、二十餘年成形的思想,均被美麗髮絲開始延展的濃郁金色燒盡。拜瑞斯不得不迎視一片靉靆之中尤為醒目的優雅淡藍雙眸。白絲綢長袍披在纖瘦身軀,肩膀垂下一條豔紅絲帶。像是淨風教的祭司,亦像是東洋的僧侶。像是肖像畫描繪的帝王,亦像是遠古傳說的縹緲真君。
「拜瑞斯。拉維思特的子嗣。」
難辨雌雄的聲音響在耳內。句子叩擊腦髓時,拜瑞斯失去質問的機會。
「你為了開拓者的真相而來。亦為了超越祖父而來。然而,拉維思特目視的,是深不可測的海底,並非永恆奏樂的天上。」
話音延續。忽爾如從自己的喉間發出。又似無形指爪掐著他的脖頸,逼迫他建構這些音節。
「三十年前,拉維思特停在祂的偉大住所近旁。何其可幸,海底的祂迄今猶未甦醒,因此拉維思特得以返回現實,享受深入夢土的榮耀。你們稱他『開拓者』。」
「何其可惜,你抵達的是無有回頭路的盡處。你無法將光輝帶回現世,但可以在夢境永遠享受甘美的果實。」
他延過縞瑪瑙般鮮明的道路。沒有留下一分窸窣。綢緞般的金髮乍看吸納天穹灑落的破碎復濃郁之光。可實際上光才是金髮的折射。
「你欲得知真實,便乘上『它』。它將領你前往萬事之原點,使你能超越拉維思特發掘的。」
末了,那張美得近乎無機質的臉好像浮現笑容。探險家的頭頂不知何時有一道陰影垂覆。他沒有轉動頭顱,卻可以看見陰影的正身。
譬如馬匹大小。體態頎長,拖著一條帶鱗的角質尾巴,在一籠金色光照下反射隱約的惡意輝芒。腦袋披垂的鬃毛看似雜亂的傷疤,底下是一片黏稠淵藪,無有面部可言。佇立時一動也不動。甚至沒有象徵呼吸的起伏。乍看與雕塑無異。幾乎可以用溫順形容。探險家卻下意識地排斥以人類的詞彙描述之。
循著探險生涯在夢土建立足跡,若不是那些貪圖逃避現實的,哪怕只是活著多半也累積了眼界。跨越風暴之丘後所見的魔物不乏內外俱噁心的族類。用利刃劃開它們的身體時,總是濺了一身腐朽酸蝕的黑血。最初會嘔吐,接著可能渾身顫抖。或許得逃往黛琳經營的「營地」休養。意志堅決者會再度啟程。這回,吐在地上的穢物會減少。不久就能止於乾嘔,變作擰著眉頭埋怨未已。然後時間遞嬗,終於次第麻木。最後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然而,即使注入認知的表象和魔物的定義別無二致,探險家仍知道它和那些揮砍致傷便會流血的東西迥異。是實相亦是泡影。沒有殺戮或獵食的欲望,可也給不了懂得求生的人類一點好處。在煤渣般骯髒的病態形貌中,隱約呈現美麗黃昏模樣。孕育它的並非人的想像,而是他的想像。
「去吧。去找你想要的。」
他指示道。探險家恍惚地騎上那匹令人作嘔的坐騎。
驀然惡臭襲人。青年皺著鼻子忍住淹上咽喉的欲嘔。恐懼焦灼得發黑龜裂。迷戀投下飢渴的陰影。拜瑞斯不由得伸手攀附黏膩結塊的鬃毛。它遂展開雙翼揚起颶風,不消眨眼就奔入無垠上空。群星舞動如蟲,凝聚成紛亂雜訊,色彩在膨脹至極限後瞬間爆裂,轉眼間即不剩一點殘渣。
坐騎背上的探險家失去對現世的感知。惟獨黑暗在耳邊呼嘯。寒冷猶如利齒嵌進血肉,他卻已忘了如何顫抖。用於維持理智的想像在成形當下立即瓦解。探險家公會。澤亞的街景。觥籌交錯的廳室。碧斯塔托法。怪死的屍骸。暴雨。永眠的同伴。營火。陰雲。魔物的碎片。遺產。絳紅城市。祝福。朱赤色圓頂。詛咒。黃昏。聖堂。星星在指引。開拓者。水邊。天上。作夢。作夢。作夢──
笛音刮擦。繼而割破肌膚。從中滲泌血珠,最後淌流如注。漫長得接近永恆的三個音節後,倏地流瀉成旋律。不屬於已知邦國的音色隱含一種奇特線香的氣味。繚繞煙霧幻成一層一層海浪般的光景,以童年為始,邁入青少年。第一次拿起長槍的當下,到踏進聖堂的幾秒幾分幾天幾月幾年之前。感官失去界線。聽覺嗅覺視覺觸覺合抱成虯曲的藤蔓。身體是虛弱搖顫的枝椏。風一吹便戰慄不已。稍一不慎就會落入虛空,即使他早已深陷虛空。
撕扯四散的身軀心靈意識魂魄直直迎向笛音源頭。沉睡般的死相。黏糊的臟腑血肉。探險家想看見的秘境。探險家不想看見的泥淖。華美的宮殿裡,王一遍又一遍地獻上咒文。海底的礁石廳堂中,祭司跳著象徵陰暗祈願的舞蹈。虔誠忠厚的戰士。鋒銳如蛇的女人。天真爛漫的少女。
那是他的同伴。但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