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託於蔚藍的意識墜落墜落。茫然滲入水中的陽光逐步遠離視覺,猶如巨人臂膀的昏幽環擁渺小身軀,直到眉目指掌均隱沒於暗影。降落至地面時,始不覺得自己身處水中。繼而微光乍現。微光在看似遙遠又不遙遠的地方款款招手。任何誕於斑斕世間的生物皆無法拒絕光芒。他本能地邁步。步履挨近。發覺那兒有個人。推測是名女性。逆光的剪影隱約可見兩側有角,衣著是無法歸類風格的裙裝。步履挨近。低喃的聲量柔和卻難以辨認,只知重複著某個音節。步履挨近……可惜對方的面貌清晰得足以辨認的瞬間,葉諾就霍然驚醒。確認自己身在臥室的同時,也遺忘了夢中人的容顏。
天空好似在呼喚他──晨起到盥洗結束前,這種感覺會特別強烈。若不盡快從杳冥之境抽身,靈魂就會被一點一滴吸入陌生彼方。思及此,葉諾總是深感戰慄。他起身步向浴室。鏡面映出與麥沙那群龍格格不入的臉孔。但他沒打算顧影自憐。地之祭業已開幕。葉諾沒有時間踟躕。
埃利亞特雖不盛行淨風教的慶典,與信仰掛勾的多彩機遇仍會吹入北國。終日困於溫飽問題的人總得找些理由逃離無聊日子。麥沙那並不忌諱迎接南方貴客──再者,埃利亞特本就有關於五名神聖使者的傳統。毋寧說是淨風教吸收了北國的神話。東洋的華邇神話亦存在類似內容──虛妄的故事說不定不是空穴來風。
書桌堆積了兩天份量的信件。葉諾用指尖挑起筆身,將思緒投進密密麻麻的鉛字大海。倘使不逼迫自己專注於工作,就無法攆去惡夢的事和家族的事。
父親的辭令向來閃爍不定。如同將滅未滅的老舊燈盞,即使還能發光卻早就失去照明作用。但葉諾聽得懂話中含意。包裝是擴展領域,實則想與排斥外人的古老家族攀親帶故。既沒有細長瞳孔又來歷不明的自己應該很礙事。基於人情,他理當立即點頭。但亞倫寧定然不會同意。兩相對立的選擇各執一詞。葉諾奮力甩開雜念,振筆疾書起來。
日色徐徐爬過大半個天空,他揣著文件離開書齋。穿過走慣了的長廊抵達另一頭時,房內傳來話聲。
「爸爸只會添麻煩。」舒妮絲不耐煩的語音滲出門縫,「就算真想和運輸局合作,也不該把主意打到葉諾身上。」
「他不了解葉諾。」亞倫寧聽起來仍很冷靜。
「還固執又跟不上時代。」舒妮絲附和,「坎廷斯河的路線早就是阿露貝恩家的地盤。喀爾托夫家再裝神弄鬼也只能唬弄爸爸了。」
沒聽見亞倫寧回話。葉諾確認沉默蔓延後才進房。
「葉諾。」
被呼喚的人下意識望向對方,又匆匆移開視線。竭力掩蓋的惶恐委實脆弱不堪。
「又麻煩你了。」舒妮絲並未表露任何隱瞞企圖。同盟的基礎是互信。她承接弟弟手上的文件,繼續說道:「葉諾。可先別急著答應哦。」
「……是。」他躊躇一會,仍恭謹地垂下頭。繼而退出門口。
少年回到僅一人的空間,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在牆邊書架凝成一點。原先連驚鴻一瞥都不願意,此時他卻定睛凝視著書架一隅。
成為萊茲黎納以來,葉諾罕見地移開擱在角落的書籍。暗沉光澤只暴露一點,就彷彿化為無數針尖刺向心臟。恐懼的源頭擱在原處。只是久疏打理,堆積了一層肉眼可見的塵埃。葉諾在幾次呼吸間強迫手腕伸長,取出懷錶時惹得他嗆咳幾聲。袖口拭去灰色東西,錶蓋旋即取回原有色調。秒針附著的裝飾性光輝仍鮮豔得像血。
無論夢境或現實,似乎都想將碧斯塔托法帶往他眼前。來自天空的呼喚益發明晰。可是當下極為清醒。故察覺人生受遠方無形之物擺弄時,才更顯駭怖。恐懼是憧憬的變形。身在水底時,即使內心畏怯也不曾萌生遠離剪影的想法,反倒被某種激越的希冀鼓舞,因此不斷前進前進直至醒轉。秒針疾行依然。既然這樣不如自投羅網。亟欲找尋的真相勢必就在濃霧背面。葉諾左思右想,卻渾然不覺自己正讓命運稱心如意。
鳥影在深夜飛出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