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受神恩的都城肅靜地淋著細雨。雨腳逐漸緻密時,上空乍然迸現亮光,隨即是轟隆巨響。深信經文的朝聖者勢必會聯想到「審判」一詞。匯聚成海的頭顱在岔道分別,各自流入屋簷。原來相連的袖袂一旦斷開,或許此生再也不會相見。有時因緣輕而短,幾乎看不見。亦有時因緣的重量足以縱貫人生。羅伊安仰頭觀看陰霾天空。雨絲斜斜地劃過,在玻璃留下輕柔裂痕。任何生靈均不會在此刻赤腹迎向雷鳴來處。他驀然想起無法飛翔的鷹,遂掉頭轉身,忽略耀武揚威的展列拾級而上。叩門、推門,羅伊安熟練地行使僅屬於自己的特權。唯獨他獲准踏進艾恩莫因的工作室。

空氣滯悶得如遭扼喉。想見的人為眼下作業傾盡心神。羅伊安難以端出平時的表情趨前,只能安靜地佇在門口。單頰似乎比前日削瘦,伏於獨眼的生機好像又減少幾分。疲憊與執著矛盾地糾結成塊,牢牢束縛著斷翅的鷹。

桌面橫亙的是他不喜歡的那柄手杖。鮮紅裂痕在日光也吞噬的幽暗杖身蠕動,險惡微光刺進視覺,大概正是造成艾恩莫因虛弱的緣由。就算從研究撒手,羅伊安亦不樂見他視為日常用品地隨身攜帶──遑論他顯然在挖掘「遺產」的力量。名字是惡夢之鑰,實體也不負稱呼地誘發本能排斥反應,甚至勝過迄今接觸的所有遺產。艾恩莫因卻視而不見,難道連這種程度的影響於他都不值一提──羅伊安定睛凝望他的側臉,暗忖定非如是。

「怎麼了?」

博物館的主人回眸。他沒為作業中止而顯露慍色。斂袖使裂痕沒入黑影時,滯悶空氣立即逸散。總算能夠呼吸,但問句令他語塞。

「……沒事。只是,希望你可以休息。」

「不需要擔心。」對方沒同意也沒拒絕。他無法從消極笑靨尋得足以命自我安心的線索。

「是澤緹姆嗎?」憑依直覺的臆測衝口而出,「哥哥,上次澤緹姆說了什麼?預言嗎?碧斯塔托法?靜止神殿?還是那傢伙說到和『燈色』有關的──」

「羅伊安。」艾恩莫因的喚名冷靜果決截斷一連串猜想,答非所問地下達指示,「利法爾的老家應該有來信,你去確認一下吧。」

這是鷹的慣用手法。明明好不容易重逢,最初連結二人的關鍵竟淪為切勿提及的禁忌。他根本不介意艾恩莫因耿耿於懷的失約,可即使百般嘗試也未曾得到傾訴心意的機會。命令不許忤逆。

所有憂悒化作沉吟,良久才凝出一聲低微的「是」。羅伊安黯然退出門外。

變數離開視野。艾恩莫因依舊盯著門口。

思緒直率得令人失措。存在眩目得教人羞慚。方才的會話證明他傾心的純粹千真萬確,亦表示現實興許會搖撼此根基。望進淺金瞳孔時,倒映的是燈色餘影。說不上那究竟出自青年的意識,抑或出自己身的認知。

他記得少年天真地描繪理想,說想當燈色的同伴。他記得燈色研讀人類的魔法原理,只為使少年取得探險家稱號。他記得燈色迷茫數十載,頭一次認清自己想照耀什麼。

他記得少年長成青年時,二人決議暫且分別。從不建立盟約的鷹首次遞出邀請──他記得燈色說成為獨當一面的探險家後,就當你的同伴──回憶約定時,艾恩莫因總覺得很刺耳。

他記得扯裂羽翼的痛楚。他記得事實迫近的絕望。接著絕望逐日乾涸,次第收束成無奈。他掃落不甘渣滓,用杖尖和鞋底踐踏之。

而後日夜掛念卻不敢見面的人突然出現,還優秀得超乎預期。可一起踏遍未知境地的夢早就撕成碎片,只偶爾能在深眠之鄉抓住幻覺一絲半縷。艾恩莫因無法肯定對方目睹落魄樣子仍執意留下的理由,不得不將其歸咎於往昔。待在殘骸身邊是浪費時間。然則談論此事定會陷進過去泥淖,倘使朝向自己的笑顏覺察了眼下的真相而變卦──比惡夢更恐怖的想像侵襲全身,幾乎令四肢震顫。

澤緹姆的提議盤旋腦海揮之不去。撕成碎片滲入骨髓的夢霍然騷動起來。艾恩莫因恍悟夢厚重得不可能消失。儘管東拼西湊,只要兌現並肩核心即可。他願意犧牲昨日今日的一切。彼此若能問心無愧地互稱「同伴」,那怕僅此一遭也死不足惜。想挽回就必須使殘骸發光,立下誓約的是「燈色」──如果無法運用遺產,連自稱殘骸的資格都沒有。吸入世間所有顏色的手杖似乎還想吸入紅色眼眸。裂痕伴隨嘆息再次浮現。

雨聲已歇。下雨或放晴均不會驚動失去天穹的籠中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