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不動的池水只在投入石子時激起漣漪。漣漪一現即逝,投出的石子全無回音。艾恩莫因拒絕敘舊會話的次數早就算不出確切答案。明明會將人拖入深潭的惡靈潛藏在水下,若不將它逼上陸地等於束手無策。羅伊安難以裝作無事地放任惡靈侵蝕艾恩莫因的靈魂,然而只是扔擲石子似乎沒辦法撼動敵方。在池邊逡巡的艾恩莫因很危險。紅波浪於漆黑池水起舞時,他不但不避難還杵在近處觀看──鷹試圖用召喚惡靈的儀式點燃殘缺的燈。羅伊安不得不思考阻止他投水的方法。忖度從頭開始。

少時被世人稱頌的美麗燈影吸引,憧憬繼而萌芽滋長成層疊繁複的感情,不知何時已容不下其他顏色。不只是想接近燈影的蟲豸,連自以為是的閒話都令人惱火。可是疑心不時低喃著他或許與他們無異。取得探險家稱號之後,他一邊和疑心並存一邊尋找燈影蹤跡,鬱悶耳語直到會晤一襲黑袍的鷹才真正消弭──籠中鳥即使折翼也不損的皪。他注視的果然是艾恩莫因。

他不知道鷹究竟怎麼看待盟約的內容。惟能肯定自己僅僅是許下長伴其身的願望而已。燈色並非奠基於實績的虛榮稱呼。燈色是艾恩莫因之於他的意義。此結論理所當然地縱貫迄今為止的人生。結論不可能改變。

還是應該傾訴心意。就算不得不抗命,也要說出想說的話。羅伊安總是在算出解答的同時起身。踩著階梯往上往上,沒在臥室發現想見的人,卻察覺工作室門扉半敞,裡頭空無一人。唯獨手杖擱在地面。吞噬所有光線的杖身猶如陷阱。神經頓時緊繃起來。不自覺變得寬闊的步幅巡視整個二樓,終點是昏暗的浴廁。

跪坐在地的鷹渾身發顫。今早的進食已付諸流水。雙手掩埋臉龐辨不清表情,水珠滑落浸濕手套。指間那隻獨眼瞧見他時,癲狂與理智的戰場竄出顯而易見的倉皇失措,尚未拾回自我的鷹沒能說出一字一句。羅伊安的詫異神色旋即結晶成擔憂。

事由不難臆測。手杖被扔在外頭。任誰都不會想接近罪魁禍首。羅伊安壓低重心與他平視,接著抱起驚魂未定的身子,將既不掙扎亦不拒絕的鷹帶回床榻。

「請休息一下吧。我去──」找醫生。方要轉身,前腕卻被挽留。

「不需要。」視線筆直地延伸到交疊的雙手並避開青年。語音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那麼,還是請你小睡一會。」羅伊安移回半身。只有這點得堅持己見。

幸虧沒有否決。艾恩莫因看似同意地向後一倒並闔上眼睛。

關閉感知物質的器官時,墜入的夢境會和眼見之事相差千里。黑甜鄉浮沉的皆是念想。有時是舊日,有時是假飾的未來。艾恩莫因深信二人的緣分由藍天見證,因此恐懼自己再也抓不住虛名。如果是「燈色」,沒有無法掌握「遺產」的道理。如果是「燈色」,沒有一蹶不振的可能。如果是「燈色」,根本不會在他人跟前示弱──然而無能之姿暴露在他眼下時,他卻分毫也不動搖。艾恩莫因突然醒悟只知望向舊日的是自己而非他。

醒來時青年仍待在床邊。獨眼不動聲色環顧房間後,斷定有其他人來過。大概是他喚來的醫者。就算明知任何醫學均對「遺產」的後遺症毫無辦法,他依舊會這麼做。向來如此。倘使對照適才醒悟的事,證據不就在舉目可及之處。艾恩莫因認為自己或許愚昧得無可救藥。

「好一點了嗎?」撐起背脊時,床邊的人鬆懈兩肩顯出放心樣子。

「為什麼這麼做?」他卻答非所問。為了不使貨真價實的關切落空,有不得不確認的事。問出的句子蘊含必須以性命相抵的重量。

「哥哥是不是『燈色』都沒有關係。不,應該說不管怎樣哥哥都──」羅伊安立即應道,隨後又自覺說得不準確似的舉棋不定。

明明已如用匕首割斷死結地作答,卻還在遲疑著解釋揮刀動機。艾恩莫因終於抬起頭迎視他。望進淺金瞳孔時,看見的是自己的面容。

「蠢材。」

不脫一個靜字的輕盈笑聲僅在羅伊安耳內作響。艾恩莫因執起他的手腕命對方的重心移向自己。擁抱亦是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