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蓄積著接連幾日的水氣,看似會在午後一口氣傾倒。行人好像也受此天氣影響,紛紛壓低話聲。恐怕將是最後一場春季的雨。地之祭結束的當下即是夏日起始。逐漸濃綠的大地高聲預告祭典的繁複華美,宣揚夏日的開幕盛宴會吸引世界各地的文明百姓。

窗簾緊閉的室內,斯雷馮特以塵世均與己無關的態度迅速審閱著沾染碧斯塔托法色調的文件。別說戶外的輕浮蒸汽,他就連眼前的東西都不想牽扯。但為了溫飽則不得不低頭。探險家公會是斯雷馮特認為最可能允許自己安然終老的去處。時常聽聞昔日盟友澤緹姆利用教皇的酬賞一躍成為巨富。「開拓者」指涉的是抬頭挺胸滿載而歸的英雄,而非在生死關頭仍選擇探究深淵的五個愚者。斯雷馮特斷然拒絕試圖套出一兩段不為人知故事的局外人,將自己深鎖在探險家公會。然後時間移行三十年,再也沒有誰知曉斯雷馮特是傳說的一份子。

壓在一沓紙頁底部的信件樸素無味,卻逼得他皺起眉宇。斯雷馮特抽回手,猶疑著該或不該識得秀麗字體書寫的寄件人姓名。墳墓會記住一切。人世將光鮮亮麗表皮之下的血漬與陰影悉數遺忘時,唯獨墳墓記住一切──馴雅筆法頗珍惜筆墨地寫著「藤堂淀子」。

正因姓名全不出所料,方始感到憂慮。早在多年前分道揚鑣,連對方是否還和記憶中的身影重疊都無法肯定,為何事到如今又吐出絲線試圖聯繫彼此?連接此名字的是無論寒暑晝夜均立在翳野背後的女性身影。與安靜卻時刻彰顯巨大存在感的翳野相較,她像是紙面上一不留神就會暈開的昏黑小點。即使知道她在場也不會放在心上。

凡稍有自知者皆不得不承認以貌取人是社會的通則。只要擁有爬蟲類的眼睛,就算血管中流淌的分子不屬龍血相承的「覆寫型」,在埃利亞特也不會認為自己是異類。朔央和丹玖互為仇敵。藤堂淀子沒能擁有鬼的犄角委實不幸。斯雷馮特對寄件人的印象止步於此。拆開封口時驚動了虛幻的呼喚。

斯雷馮特先生

久未聯絡竟以倉促草書為媒介還請見諒。本欲寫上望你安好,但試想對我們而言,此語當與諷刺無異。由於事關至要,請容許我省略問候辭令,直接進入正題。

三十年來我們理應承受相同的困擾,而你們程度更甚。正確來說,本來似只作用於你們。惟我為懊悔所苦而逕行模仿罷了。總之,如你所知,我迄今待在現在叫做「墓園」的那裡試圖贖罪。而近來出現的變故不得不被親睹者視為轉機。但亦無法諱言,那可能招致更深刻的絕望。

墓園在新下葬的探險家身上發現了榭斯特的懷錶,且還在運作。是以,私認為有通知你的必要。

芙蕾汎仍在猶豫。我也難以選擇。如果你先我們下定決心,或只欲一睹她仍在世的證明,我都想邀請你到墓園見上一面。

藤堂淀子

失去蹤影多年的名字宛如並列的刀尖,光是觀看就感到疼痛。當年盈溢的仰慕在遊魂成為遊魂的那一刻起,就秉著不得不將之埋葬的心情存活至今。夢寐也未嘗淡忘的遊魂倏然在白紙黑字上鞏固存在。斯雷馮特猛然用手掌覆蓋信箋。皮膚蒼白得全無血色。

淀子的口吻未見半分怪罪,反倒點醒了原先遺落的自責。自責的形體是行將春臨的寒夜。是精神衰弱至連會話都無法成立的翳野。是陡然不知去向的翳野。一如新降的雪,翌晨朝陽升起遂消融無蹤。匆匆趕來的淀子只迎得斯雷馮特的道歉。淀子、斯雷馮特加上芙蕾汎均為不歸之人成了性質近似的守候之身。

容易擴充範疇是希望的特徵。並列的兩種悔恨源頭倘有哪一方先出現扭轉態勢,縱使不符合邏輯也會相信另一方終有一日會受曙光寵幸。榭斯特活著。翳野與秦織興許亦然。蜘蛛絲的故事流傳甚廣。同在地獄飽受煎熬的人定想伸手。斯雷馮特一寸寸移開五指,指縫間是那句「更深刻的絕望」。他知道這正是包含自己的三人遲疑的理由。

再次想起翳野。想起恐懼幾乎把那雙瞳孔的紅色凝成血液。如果離開故步自封的斗室,可能會獲致解脫亦可能和支配翳野的瘋狂相若。貿然行動與撲火的飛蛾別無二致。然而飛蛾浴火會以為痛楚即至高的喜樂,心甘情願在燃燒的熱情中死滅。

斯雷馮特擱下信封及入不了眼的文件,卻無提筆回覆的打算。奔赴渡口時如有停舟,他會躊躇不前。但這時有人要他搭上船,他會欣然答應。攜著猶豫見面大概也不成阻礙。其餘的事之後再商討。他在桌前發明出利己的解法。斯雷馮特無能一人扛負所有責任,不得不將其轉嫁給墓園──他忽略了自己當時正是因懦弱而無法和同伴共生死,導致三十年夜不成眠。

詩人經常用河水形容時間。時間和空間相依亦相對。無畏濃郁夜色的火車液體般地與黑煙迤邐毗連。抵達基爾里爾東方邊境尚需半日。期間,碧斯塔托法依舊鍥而不捨地送出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