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信號命雪衣消褪,大地遂暴露赤裸表皮。夏季信號亦喚醒冬眠的鏡面,粼粼波光潛藏的生命泅泳未已。栽植的針葉林逐步冒出綠意時,是吟詩入畫的好機會。藝術家以節令為題。對萊茲黎納來說,則只是反覆日常的一部份而已。拉開的窗簾容准尚顯曖昧的朝陽墜落房內。玻璃盡責地封堵雜音。轉趨和煦的空氣填塞向南的房間,白晝已經不必點燃壁爐。

筆尖俐落地勾勒出名字時,某項抽象的概念就釘入現實木樁。連結此世界和彼世界的是契約。制式文字早已滲入反射神經。亞倫寧此刻思考的並非一眼便可明瞭該或不該的事物。

檯面上血緣相繫的父親才是決策者。家主迂迴的意見不容明表拒絕。禮數或者倫常有時無異於縛繭。但即使是家主,只端出一種膚淺理由就想和養子劃清關係,連神都不會饒恕。葉諾大可裝作沒聽懂。葉諾進退兩難的原因在於蒙恩之身。儘管是亞倫寧亦不具要求義弟裝傻的立場。僵持不下反倒會造成困擾。不過就此妥協更難以忍受。舒妮絲說父親只擅長惹麻煩。長子的對策藏在筆尖,藏在墨水瓶,藏在不可測的思維深處。

門外兩聲短促的告知毫不驚動靜謐。盤據腦海的主角總是在相同時辰進屋。

「哥哥大人。」葉諾將信件連同紅茶送至書桌。一切如常。但紫色爬蟲類眼睛望向少年時,他往一旁躲閃。

即使喪失過去,葉諾的行為一般也懷著鮮明顏色。當下卻前所未有的迷惘。亞倫寧拉住正欲抽離桌面的纖細右腕。少年既不縮回手,亦不主動詢問事由。無言本來是兩人一同砌成的默契。蘊含其中的獨特安心感不知何時消逝無蹤。興許沉默不是個好習慣。然而為時太晚。漫長的相覷最終仍沒有引發任何一句話。

半晌,亞倫寧鬆手。葉諾留下微笑退至門後。

迎視亞倫寧時,總會產生一股被看透的感覺。像是早就知道他的決定。葉諾不曾以明確言詞談及自己也無法掌握的過去。與亞倫寧共度的午後會不知不覺拋忘幽昧的身世謎題,甚至經常感到過去怎麼樣都好。可是天空盡頭的群星不容許他忽略蠢蠢欲動的往日──連意識都不願深思的恐怖圖景會摧毀現存的安寧──一旦思及此,葉諾的腳步就如同絆纏絲線地躊躇起來。

萊茲黎納家耗費三十年接納與麥沙那格格不入的鬼。然古老傳統無意接納不在北國生長的根。葉諾是不得不隨波逐流的水草。浪潮拍擊淹過頭頂後,乃不記得起初飄離的岸邊琴聲悠揚或有花瓣零落。仰賴北國的水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為針葉樹──假使只是這樣,說不定還好辦。重複的字眼不斷在心頭積累,彷彿單調的足音迴環。

踏進自己的書房即看見不在計畫內的舒妮絲。她帶著笑意迎視來人。姊弟相對而坐。

「你真的想去碧斯塔托法?」她省去冗贅辭令,劈頭問道。

「我通知了奧特康納小姐,她也願意幫忙。」

「……因為爸爸嗎?」

葉諾還以沉默。

擱在桌上的懷錶表面呼應窗外光影地奔流鮮紅輝芒。起初連看見都渾身顫抖。嘗試觸碰時幾乎動彈不得。葉諾以連夜夢魘與不止的心悸為代價,好不容易催生回應呼喚的意志──否則會被呼喚支配,終究失去自我也未可知。在舒妮絲看來,這不過是附有精緻工藝裝飾的普通懷錶罷了。珊普莉思、布萊莉娜、舒妮絲乃至亞倫寧均聽不見碧斯塔托法的呼喚。原因有兩重。然而很難向聽不見呼喚的人解釋。

端正五官底部凝滯著困頓。他很想向活在現實的親人大肆傾訴那些駁斥堅實真理的神祕節奏,與現世和諧背道而馳的荒蕪夢境,以及引力般執意將他拉進碧斯塔托法的呼喚。說出口就會被當作瘋子──就算是探險家,也未嘗聽說這種經驗。

「葉諾已經決定了,我們反對也沒用,對吧?」姊姊像要緩解緊繃氣氛地說。

「我會回來。」弟弟盡可能使語調聽起來堅定。

「什麼時候?」

「……今晚。」